二、
后来我就跟他熟了。我每回放假,李声都在家,因为他也放假。
夏天的中午,田地里没几个人,只有虫子们在毫无规律地乱叫。我阿公阿婆睡午觉,把我夹在中间一条缝里睡。底下的凉席被捂得热了,却翻不得身。我便不睡了,跨过他们中的一个摔到地上,然后就可以自由地溜出门外去。家里的铁门不会上锁,我推得动它,就溜得出去。
田里除了我和此起彼伏的虫鸣,就只有李声。我不怕热,他比我更甚。田里的李声像教师又不像教师。他那副又大又方的眼镜总是在脸上架着,满脸的汗珠把镜片浇得模模糊糊,他也不抬手擦,也不拿下。李声的脸也是方的,和那两片透明的方玻璃相得益彰。他身上的衣服却是花布做的,不算合身。
我站在田埂上朝他望,他也望见了我。
“你不热吗?”他说。
“我不怕。”
田埂上没有遮蔽,的确蒸人得厉害,我便朝田里走。田是水田,脚踩着泥又软又滑,直往下陷。李声拽住我,我看见他的裤腿子上一圈泥巴已经干了,现下又溅上不少泥点子,我就笑了。那时我不晓得怕,也不晓得脏,只觉得挺舒服。李声拉着我坐下。
“你为什么要种地?”我问他。
“你为什么要上学?”他问我。
“我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
于是我就跑走了,我说,我回家去。那一整个暑假里,中午热死人的太阳底下,都有李声,还有一个我。
李声用一根长管子,里头通了水,管子躺在田地里。他叉腰站着,望着管里的水往地里涓涓地流。然后就是弯着腰除草。我问他为什么不浇水,我心中的浇水其实是拿一个花洒一样的东西到处喷,那对我而言是好玩的。李声说,中午的太阳毒,植物的蒸腾作用大,那么做它们就都蔫完了。我当然听不懂。有时候他累了,就坐下来和我聊。
“我们家的五亩地都在这儿,”李声说,“原先都是她一个人管着。我在学校教书,每个礼拜回趟家,地都变个样子。她不让我闲着,偏要分一亩地来给我种。我种得没她好。”
“你们在比赛吗?”我问。
“后来她病了,五亩地就变成我种三亩,她种两亩,”李声笑笑,“种个地还分那么清呢。”
“她是谁?”
“闵秋霞。她现在还病着。”
我听不清楚,也没记住那个名字。
“那,她会死吗?”
“人都是要死的。”李声说。
“我种不了那么多的地,”李声又转头面向我,“我还要上课呢,挣钱呢。她那两亩地,一直长菜,我的地快荒了,只除除草。我是帮她种着,她不知道。”
“小全清,”他问我,“你学过数学吧,你知道一亩地是多少平方米吗?”
“我不知道。”
我从田埂上跳下,又一次把两条腿都陷进软泥里去了。
三、
闵秋霞去世在一个冬天,那时我读三年级。那时候我已经完全知道了,一亩地是多少平方米,我也知道了闵秋霞是李声的妻子,李声是闵秋霞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