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5)

对于五岁的他来说,那里的海滩根本算不上海滩。没有一片金黄温暖的沙地,没有可以戏弄的螃蟹,也没有蓝色海浪拥着白色的泡沫拍打他的小脚丫,只有一片片深灰色的尖利岩石,如利剑般刺向岸边,还有在地平线上与天空融为一体的灰暗无垠的大海。或许那个他喜爱的歌手会来这里拍摄MV,他嗓音中独特的寒意与壮阔一定会与料峭的海岸相映成趣。

但现在,每当那首歌的旋律在耳边响起,他的心依然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那幽暗深沉的不安依然在他心中徘徊。

爱,原来是一种力量。他从未想过,竟需要先学会爱,学会如何去爱。来自北方海上的寒风迎面吹来,他只能坐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轻叹,稍微弓起身子。失望的叹息在寒风中凝成了一片片朦胧的白雾。

机长宣布飞机即将起飞,他声音平静,如同机器人一般。我坐在靠窗的座位。透过那圆润的厚玻璃舷窗,可以看见灰蒙蒙、压抑的天空。雨滴顺着窗户缓缓滑落,透过那一串串晶莹的水珠,窗外变形的景色落入眼中。引擎并未发出轰鸣声,一切都处于寂静之中。让记忆再次带我回到那北方的海岸线吧——我本应明白这一切。

那海岛的风,在他的记忆中,并不像中央公园的风那样无情。他们一起坐在长椅上,手牵着手……整个城市似乎为他们屏住了呼吸,在那一刻,所有的声响都被雪花覆盖,变得寂然无声。但那座海岛的过去、现在、将来都是与众不同的。回想童年,在那个能见到北极光的北方岛屿,在它的遍布岩石的海滩上,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它。

飞机发出嗡嗡声;可以感觉到微弱的振动。这么沉重巨大的金属巨物,怎么可能像雨滴一样被抛向天空又不坠落呢?

他们刚吃过午餐,应该是些普通的当地菜肴,有鱼和蔬菜。他们一家漫步到海滩,他的父母走开了,似乎是去找什么东西,他已记不清楚。他独自坐在海边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茫然地望着大海。一开始只是一条线。但随后,那线条变了。一艘外星飞船缓缓靠近,越变越大,从海天相接之处浮现出来。如果是现在,他会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已经疯了,但年幼的他更愿意去探索而不是怀疑。他跳起身来,手脚并用攀下岩石,像青蛙一样在灰色的岩石间跳跃。在岛上待了几天后,他终于触摸到了海水。在他的记忆中,当他到达毗邻大海的那块巨岩时,飞船离他更近了,但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高,好像它的一部分被海洋淹没了。

他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根黑色的金属柱子,基座部分沉没在水下,以确保顶部的大钟和他的视线保持水平。大钟金属的分针和时针缓缓旋转,搅动着时空的纹理。金属边缘有一块白色,像一只死鸟儿。他屏住的呼吸,在海风中悄然释放。

那白色突然动了起来,优雅地跃下,展开翅膀,在微风中向他滑翔而来。他一动不动,呆立在原地。

“你好!”那个白色身影开口了,在柔和的阳光下,黑发闪着微光。

他耸了耸肩。“妈妈说不可以和陌生人说话。”他稍作停顿,又继续说,“但是你是一只鸟,不算陌生人。”

那只白鸟轻声笑了。或许它并不是一只鸟,鸟怎么会说话呢?但它确实向他飞来了。再说,如果它真的是一只鸟,那它确实非常大,羽毛也异常的白。

“你不是这岛上的人。你还是个孩子,你从哪里来的?”

“我……我来自我的家。那儿有很多很多朋友。我的妈妈和爸爸也都是从那里来的,我还有一条狗……”

他记得那只鸟显得很困惑。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肯定说了些非常傻的话,要不然就是那只白鸟听不懂他的话。

“你会记得我,也会记得我们的对话,它会成为你儿时的记忆。你才五岁,还听不太懂我说的话。但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你坐在中央公园里时,你会想起我。让你感到遗憾的不是那些你做过的事,而是那些你未曾尝试的。

”我不是一只鸟,但风正在把我变成一只鸟。我能飞,因为细小的羽毛正慢慢地从我苍白的皮肤下生长出来,不过,我还不是一只鸟。我知道对你来说,我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嘟囔着你现在听不懂、但将来某天会明白的话。雪会在中央公园飘落,空中奏响的交响乐不会说谎,连那座我永远不可能见到的大都会,都会为你屏住呼吸。

“周围徘徊着很多幽灵,它们因爱、希望、复仇而流连人间,但如果你后悔了,你连停留的机会都不会有。风会把你吹走。”

我从飞机舷窗边转过头,仰望着机舱白色的顶部。一种难以言喻的糟糕感觉涌上心头。那只白鸟说得对,除了海岸、那座黑色的钟楼,以及与那只白鸟的对话,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段对话,即便是在三十年后,我仍能随时在脑海中默念。更令人悲哀的是,正如白鸟所说,我未曾将心中所想付诸行动。突然间,飞行的目的地变得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