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旁边的女士不知什么原因,越来越不耐烦。在她不停的抱怨声中,我问她为什么,她告诉我由于天气原因航班延误了。当我追问到底要延误多久时,她只是摇了摇头说:“谁知道要多久呢?也许一分钟,也许一百万年,有什么区别吗?”
那次假期之后,每当我看到雪花飘落,我就会想起那只白鸟。它的羽毛、它的翅膀,还有它的话语。或许我曾试图和父母说起这件事,但他们大概只是拍拍我的头,夸我想象力丰富,鼓励我将来成为一个作家。的确,我成了一名“作家”,不过不是用文字写作,而是给自己编织谎言,以慰藉内心的遗憾。
我开始打量坐在我右边的女士。她头戴一顶形似翅膀、洁白无瑕的帽子,在飞机上格外引人注目。她的太阳镜反射着周围的景物,一对珍珠耳环配上她的白手套,看上去神秘又时尚。
她身上洁白的大衣又一次将我带回了中央公园——那个白鸟曾提到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中一次次重现。那年十二月,我们终于结束了旅行,最后一站是那个繁华的大都会。我从未特别喜欢这座城市,它太过喧嚣造作。尤其是中央公园,在那片钢铁的荒漠中,它如同一片孤独的绿洲,它的人造感如此强烈,好似人们无法忍受周遭冰冷的钢铁建筑物,而必须建造一处似有若无的自然之地。
他曾经非常厌恶中央公园,然而那件事过后,恶感悄然褪去,心中只留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洞。白鸟的每一句话他都听懂了,但他依旧无法逃离自己的命运。
我们默不作声地牵着手在中央公园里漫步。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踩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天气很冷,我裸露的皮肤感到丝丝寒意。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的黑发被融化的雪水打湿,一缕缕沿着他的脸庞优雅地垂下来。他心不在焉地走着,目光在周围的树木间游离,我隐约听到他的叹息声。他为什么叹息?或许是因为我们来到了此行的终点,曲终人散让他感到释然。但叹息中夹杂着悲伤……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徒劳感。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开始讲述一些令人困惑的往事。他告诉我,五岁那年他曾经去过一个北方的海岛,生平第一次看到了海天的交汇。他说一座巨大的黑色钟楼朝他飘过来,钟楼上的白鸟告诉他,他将会为在中央公园里的某一时刻感到遗憾。
他说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依旧能够准确地复述那只白鸟的话,一字不漏。我本应怀疑他讲的故事,但我太了解他了,知道他绝不会对我说谎。
我再次看向飞机的舷窗。航班迟迟未能起飞,而外面的雨也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依然不疾不徐地落下,仿佛天空的泪珠随着叹息洒落。在我意识到之前,泪水已沿着我的面颊静静滑落。旁边的女士递给我一张白色的纸巾。
“别哭,延误是常有的事。快乐的假期终将结束,美好的时光也不会永恒。我们会为目的地而哭泣,也会因前往那里的缘由而落泪。但最终,不论目的地在哪里,我们都会走出飞机,踏上那片土地。”
我和他坐在长椅上,手依然紧握着,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指尖越来越冰冷。夜幕笼罩着我们周边的高楼,雪花在街灯温暖的光晕下飞舞。他的话、那只白鸟还有钟楼的形象在我心头浮现。“你将会后悔没有说出什么话吗?”我催促他继续说下去,但他却沉默不语。他将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来,捂住了自己的脸,现出痛苦的样子。我不确定他是否在哭……他看上去十分无助。我们手中交织的旋律融入纷纷扬扬的雪中,整个城市为我们屏息凝神,聆听着那些跳跃的音符。我缓缓地将他拥入怀中,他把手从脸上移开,双臂环绕着我。
他沉默不语,我也没有作声。他最终未能吐露心声。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我刺痛的心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正如那只白鸟所预言的,他会因为没说出那句话,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感到遗憾。
他终究没有开口。如同他在那海岛的时光,以及他一生中每一个时刻、每一个地点,他从未能跨出那个无形的圈子。和过往的每一次一样,他在沉默中,默默地让机会溜走。在海岸边那片被温柔的海浪冲刷了亿万次的岩石上,他是如此孤独。此刻的他,依然如此。
终于,飞机引擎的轰鸣打破了沉寂。我身旁的女士松了一口气,对我露出了一丝微笑,仿佛在说:看,我们终于可以起飞了。我转过身,再次凝视窗外,将心中涌上的所有思绪——关于海岸、中央公园、白鸟,以及钟楼的每一个细节——默默咽下,深埋心底。
飞机开始加速,窗外的景色迅速变幻,化作一道道横贯的色带。我感到身体被牢牢压在座椅上,随着飞机缓缓倾斜,冲破天际。那几分钟的感觉异常剧烈,紧接着是一片奇异的静谧,取代了之前的喧嚣。飞机猛然从空中骤降,一切都向上飞去。雨滴仍旧停留在窗户上。
在雨中飞速下坠时,总会有那么一刻,身旁的雨滴仿佛凝固——不是化为冰,而是在运动和时间中定格,因为它们和你一样,以同样的速度坠落。对你而言,它们静止不动;与此同时,你和雨滴继续向地面飞速下坠。
金属机身猛然破碎,一切在瞬间四分五裂。我从座位中挣脱出来,但周遭的人们却随着飞机的残骸被卷入了一个个旋涡之中。唯独那位白衣女士,她似乎展开双翼,飞向了远方。
我轻轻叹息。雨滴在我身边静止,一动不动。我在它们中间摇摆,低头望去,再一次看到了岛屿的海岸线,那锯齿状的海滩,以及汹涌的波涛。我正坠向中央公园,坠入那些看似针尖般的摩天大楼之间,伴随着飘洒的雪花,十二月的寒风,坠入长椅上那决定性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