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孤儿(5)

“不是你爸爸在清蒙赚的攒下来的钱吗?”

“那远远不够,我爸去美国开了一家挺大的中国餐馆。”

顾木兰和林小航在上海相亲的故事在清蒙的茶友会之间传开了。茶友们很兴奋,她们频频点头表示赞同,纷纷都劝她再问问木兰。“多般配啊,”她们说,“两个清蒙人在上海,还是青梅竹马。林小航,小时候他老跟在你屁股后面,我就觉得他有数学天赋,现在不是做了工程师吗?在大企业里,现在都不叫大企业了,年轻人都叫大厂,是吧。木兰虽然没有正式工作,但是她有才华啊。是个艺术家,可以理解嘛,还是挺登对的。”以媒婆的口吻说起来,一切都显得自然、妥帖、行云流水、平铺直叙……像要完成一个字的笔画。她不是那个上海市优秀毕业生吗?这么大的上海,一个清蒙姑娘能当优秀毕业生,了不得。她上学期间获奖的作品,叫什么来着。海洋之心、海洋之爱、海洋之歌、海洋之女儿……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你看,她是在海边长大的嘛。

“《海洋孤儿》,”大树说,“这是木兰刚刚得奖的作品,我看了,写得真好啊。我爷爷也看了,他老人家说木兰是才女,是我们茶会里最优秀的孩子之一。”大树隔三差五地来茶会看望顾真,顾真问顾木兰,“他怎么回事?”顾木兰说:“奇怪,他不上班吗?他跟我说,要考虑去上海工作。他和你说了吗?”“没有。他还问我你和林小航。”“哈哈,林小航,他第二次约我吃饭,去了他家,我看到他墙上的全家福,三口之家,林叔叔、林阿姨和他。”顾木兰停了一会儿,顾真故意提高嗓门说:“你干吗!”顾木兰笑了。

“我对林阿姨有印象,”她接着说,“她瘦得很,穿着个旗袍,勒得紧紧的。从阁楼上走下来,站在阴影里,像鬼一样。现在你满意了?”“我跟你说认真的。”“我是认真的啊,你以为我在编故事吗?”顾真依稀想象着电话那端顾木兰的神情,咬着嘴唇似笑非笑地看她,眉毛上挑,眼白宽阔而温柔,像在海底行走,渺无鱼虾,能够看到一大片澄澈的蓝。岁月流逝,照片里的林阿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抑郁症,笑得很开心。“林小航问我,要不要加他微信。我忽然想到,以后逢年过节互相发节日祝福,我大概不得不说,祝他阖家幸福,全家平安健康如意。”

“您没看过吗?”大树既像是讨好,又像是忐忑不安般地看了看她,“您没看过木兰的剧本啊,我爷爷退休后一直在写自传呢,他说木兰的文笔真的可以。”憨厚的大树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然后将夹着头皮屑的大拇指,突兀地竖起来。顾真想起顾木兰说过,“可能他爷爷比较喜欢我,如果我真考了电影局,估计他爷爷会命令大树非娶我不可。”顾真有点想笑,拼命忍住了。大树教她下载豆瓣,关注豆瓣上的顾木兰。顾木兰是认证的创作者,作品却只有刚获奖的这一部。那么,若干年前在学校里获奖的那些呢?她想起自己在清蒙茶友间喋喋不休地强调和炫耀,或许转过身去她们就会议论她、可怜她、同情她。

豆瓣上的顾木兰只有一篇日记,是她自己上传的剧本全文。剧本得了First上海影展影片剧本的入围奖和青年编剧扶持奖,下面都是给她加油的留言,有些是同行,有些是粉丝,有些是陌生人。“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我做错了什么。”顾木兰以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眼神看着顾真,她迟疑了一下,或许她在等待顾真该说些什么。“是啊。”像透明水晶破碎成颗粒,散落在黑暗中,顾真说出口了吗?她忽然感觉到胸腔隐隐作痛,顾真问自己,她说出口过吗?“是啊。”

顾木兰转发了自己的获奖信息,像模像样地感谢了一直以来的读者和朋友。她没有感谢给她提供故事线索的母亲,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过自己毕业后在上海度过的岁月。

清蒙孤女和美国华侨相爱,他有妻子和孩子。孤女帮他缝衣服,他会反握住她的手。她白嫩的手如琥珀、如玛瑙,在中国他的生意已经遇到瓶颈,他要带妻子回美国开中国餐馆。而他妻子,穿着勒得紧绷绷的旗袍,全身戴满褪了色的琥珀珠宝和玛瑙链子,站在阁楼的阴影处喊她妹妹。孤女年轻貌美,拨得一手好算盘,她是那座令人窒息的海边小城里,最聪明的姑娘之一。

还有个小女孩呢,她有个女儿,眼睛生得又大又无辜,像越南电影里的人物,读者们说。私生女帮他们传递情书,她喊他叔叔,在海滨小城摇摇欲坠的海鲜酒楼里,叔叔夸女孩可爱,却诱惑她母亲放弃她。

放弃她了吗?当然啊,故事到这里进入一个巨大的转折。我要让她放弃她,顾木兰在创作谈里这么写。女儿留在清蒙的海鲜酒楼里长大,由离了婚的前夫抚养成人。从此以后,对女儿来说,母亲就是按时寄回的美元。她会像清蒙无数的留守儿童一般,有令人称羡的美元和各式西式的新奇玩意。但她终生都会对母亲感到陌生。

生理学意义上的父亲对她说,“你母亲在美国拿到了绿卡,要接你出国念书,你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