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孤儿(3)

在那个空荡荡的广告牌下,出国的广告已经被撤下来了,旧广告纸的一个角在风中飘来飘去。顾真把抽了一半的烟从林航嘴里抢下来。她伸长手臂,像要用烟头去点燃那一个遥远的角。“我不能跟你去美国了,”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女儿让我不要走。”缓慢的几个字,像从胸腔深处发出来,弯弯的眼角带着笑……她眼睛里短暂的光芒慢慢地开始收敛,变成一种迷茫的苍白。高高的林航俯身摸了摸她的头,他说我懂,没关系的,离航班还有两天,你还可以再考虑。

后来顾真屡次想起那个晚上,月光澄澈透亮,照过有故障的窗框,流泻到她们母女之间。这几个字会永远地凿进她们的生活之中。月神微笑,仿佛是顾木兰按照清蒙习俗拜过的干妈。后来,在顾木兰慢慢长大的岁月里,每逢大考,顾真都会虔诚地把清蒙大大小小教派各异的佛祖恭敬地拜一遍。她悄声对佛祖说:“从此我的好运气都给木兰了。”

顾真用强力胶把顾木兰从小的奖状贴满墙壁,定期擦拭,并不打算撕下旧的换上新的,而是一张又一张地叠上去,那是她对新生活的信念与信心。林航一家去美国后,清蒙沿海做游客生意的海鲜酒楼开了关、关了开,她陆续跳槽了几家。清蒙的海滨旅游业留住了一些年轻人,但最有能力的,还是要往国外跑。顾真在渔船上长大,没有机会上大学,当年接到落榜消息的那天,眼角上留下的是咸咸湿湿的眼泪。一条鳗鱼误滑入她捕捞虾蟹的网里,俊俏鲜亮、纤长肥美的身体,烧出来肉却极厚极柴,那是它为了生存奋力游动过的身体。顾真吊梢眼、白银盘脸,瘦削高挑身材;对数字敏感,算起账来滴水不漏,总是笑脸迎人、人情周到体贴。顾真走过路边的广告牌,点起一根烟来抽,茶友们纷纷赞叹,小城里还有这么精神的人。但广告牌推销的是出国的业务,出国深造、出国留学。广告牌身后的商品房楼盘,是国外寄回来的美元购买的,一到晚上空空荡荡,只听见海水拍打海景假山的声音。

顾木兰坐在人群里,全身灯芯绒材质恰如其分地裹住她。

黑眼珠深邃,像两颗玻璃晶珠,盯住对面,眼前的景象就旋转起来。眼白笑的时候会变圆,显露出一种坦然的天真与狡黠。八分钟一到,女士原地不动,男士顺时针轮换。顾木兰一笑,晶珠从屋顶往下,眼前就变了一个人。顺滑、丝柔、圆融,像在海洋里的某种生物。“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像水原希子吗?”偶尔还会听到这样的情话,木兰说:“我有四分之一美国血统,我太奶奶去美国打工,嫁了个美国人。”“是吗?怪不得。”“骗你的,我是编剧啊。”

这样的八分钟还算愉快。大部分时候顾木兰只是对着对方毫无理由地笑,问什么就答什么。小时候,海鲜酒楼里水产区顾客会亲自来挑鱼,逢到宴席,林航指着水产区来回游动形态各异的水产,笑眯眯地说:“挑一下吧。”被看上的海鲜,它们会游一会儿,然后被熟练的手拍在案板上,眼珠子朝上,在水里留下空荡荡的气泡珠子。“编剧啊?那你有单位吗?”“没有。”“那就是没有稳定工作了。”“是啊。”

小时候,顾真在柜台算账,顾木兰会一个人悄悄地溜去海鲜区,她说每只鱼虾都拥有一些有特色的五官,身体洁净而明亮,在水里游动的时候,像灯笼一样发着光。顾真嗯啊嗯啊,她算着算着算出了漏洞,酒店入不敷出,主厨林航却始终采办数量一致的食材。多余的呢,她不禁浮想联翩。“你老去水产区吗?”她脑子里转的只是数字、数字,数字们连在一起。“那里有谁?”“有鱼啊。”顾木兰说。

“主厨和你关系好吗?就是那个林叔叔。”顾真俯下身,她摸摸顾木兰的头,“你下次和林叔叔撒个娇,问问他剩下的三文鱼能不能给你,你不想吃三文鱼吗?”小孩子,没关系的,她想。小孩子能记得些什么,顾木兰做什么都没关系的。

“我把这想象成一份工作。我同学在中学当老师,她们开一对一家长会,也是每位家长八分钟。”顾木兰这么说完,突兀地在电话那端停一下,她在等待顾真的反应。顾真说:“相亲活动需要交多少钱啊?需要买饮料吗?各付各的?”最后她才说,“如果喝饮料,中途去上厕所,回来之后不能继续喝。万一给你下药怎么办?”

“这个情节不错,虽然有点老土,但我竟然没想到。不如我们往前推进一步,如果这个人对你也是真诚的、想建立长期关系的,不合时宜地动手动脚行不行?也许作为一个男性,他只是寂寞太久。”

有时候顾木兰和她说话,她觉得顾木兰像是在说故事。真的还是假的?从小她是不是教给过顾木兰什么?

顾木兰喊顾真妈妈,有一次顾木兰拎着剩余的海鲜走到柜台那里,林航看见在仔仔细细算账的顾真,额发垂下来,她伸手去拨,连着拨开脖颈前的头发,露出一片如潮退后沙滩般纯净的白。约了几次会,他们的关系很快就确立了。后来,顾木兰的亲生父亲还清债务,回来讨要顾木兰,他叉着腰站在家中大吼大叫,骂着清蒙方言里地道而响亮的粗话。顾真的脑中闪过林航温柔的语气,他说:“以后你和木兰想要什么海鲜,都可以先和我打声招呼,没关系的。”后来他提出了那个将会改变她人生轨迹的问题……“我筹到一笔钱,要去美国开中餐馆,你要不要和我去美国?”他眼睛里闪过一丝不符合年龄的羞涩,烫了她一下,迷茫如雾气的生活里忽然有让她觉得真实的东西。前夫回来是为了木兰吗?他叉着腰在家中吼叫,像只野兽圈地,要把她苦心经营的生活再次毁于一旦。“木兰是我女儿,你休想带走。”前夫对顾真说。她盯着眼前的男人,觉得心里的某些堤坝正在泄洪。洪水带走了她珍视的曾以为存在的梦想。顾真看着顾木兰,她在说故事的时候语速很慢。“你不要摘取情节,如实说就好。”顾木兰低下头在笔记本上记得飞快,“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写成故事,我会替你重新虚构的。”她抬起头莞尔一笑,发亮的眼睛里却有一层层灰蒙蒙的光。顾真迟疑地看着她,谨慎而冷静地说:“我考虑了一阵子才答应。”

“以什么身份呢?”顾木兰盯着顾真的眼睛。黄昏的天空散着红晕,左手边是又圆又小的夕阳。顾真不自在地闪躲了一下。

“我是编剧,这里有漏洞,你别想骗我。”

“当然是会计啊。”

“对啊,人家没说要和你组建家庭嘛。”

“我很喜欢木兰。”林航站在清蒙老城区陈旧的广告牌下,抽了一根烟。黄昏时分,夕阳的影子分别缩印在他们俩的瞳孔里。不过,他缓慢地说话,一字一句地游荡在他吐出的烟雾中。“如果要带木兰走,她爸爸不会同意的。她爸爸还清债务了是吧?他回来要孩子,不是扬言说要和你打官司吗?”

“他只是要钱,他是真心要孩子吗?”

要多少钱啊?林航也没问。你确定他不是要孩子吗?边缘性的话,林航一句也不说。他们对看着眼中的夕阳,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林航把烟头耐心地在烟灰缸里慢慢磨灭,他和善又温柔,“没关系的,还有时间,你再考虑考虑。”

去哪里找钱呢?还是美国。要么顾真留下做顾木兰的母亲,要么顾真做顾木兰在美国的有钱的母亲。所以顾真收拾好了行李,安排了后续一系列的计划,全部都溃散在那天晚上,顾木兰以一种让她无法接受的凄惨说,妈妈你不要离开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