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候鸟(6)

可能是没有好好休息,前一天晚上又喝了很多酒,这杯伏特加调制的鸡尾酒刚喝完,高崎就有点两眼冒金星,似醉非醉。迷迷糊糊的状态就让他的记忆变得不清晰,过后记不清跟女孩都聊了什么。只记得女孩是个大学生,现在正在谈一个男朋友,是斯里兰卡人,她的同班同学。长谷川像第一次知道地球上还有斯里兰卡这个国家一样,惊呼一声。女孩被他的反应逗笑,问他不知道这个国家吗。他说他第一次听说,又问这是欧洲的国家吗。女孩脸上飞快地撇过一丝鄙夷,接着换成笑脸说是我们亚洲的好兄弟。女孩说的是,“Asian Brothers”.他听后觉得女孩身上有一股说不清楚的雄性气质,她之前的轻柔语气像是伪装。想到这里,他心生厌恶,再也不想跟她说一句话。转头看见高崎正跟他旁边的女生手拉手,像在谈恋爱一样,他感叹高崎这样全能的男人真是让人羡慕。

女孩努力寻找话题,见他酒杯里的酒剩下三分之一,就问他要不要再点一杯。长谷川意识不是很清醒,只管点头说可以。女生就一杯接着一杯给他点酒,他也像机器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喝。锥形杯子装的鸡尾酒量很少,按他喝啤酒的喝法,两口就能喝完。到后来女生索性不跟他聊天,开始东张西望,偶尔转过头来看他是不是睡着了。

长谷川清醒的间隙察觉到自己被女孩当成傻子耍,火气直冲天灵盖,喊道,你可别耍我。周围的人,包括高崎都一脸惊讶地看着他,问他怎么了。长谷川见引起骚动,胳膊搭在高崎肩上,假装喝醉了说对不起,他想回去了。高崎说等他几分钟就走,之后他就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等清醒过来,他们已经在新宿的大街上,冬夜的凉风让他清醒过来。他身边站着刚才陪高崎喝酒的女生,正扶着他靠在路灯下。

高崎买了解酒药回来,让他喝下。长谷川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赶忙向高崎道歉。高崎说这不怪他,怪自己没给他选个好人。绫已经告诉他,刚才陪长谷川的女孩名叫兰,大家都觉得她脑子有问题。她口中的男朋友一会儿是美国人,一会儿是俄罗斯人,一会儿又变成泰国人。长谷川说她今天的男朋友是斯里兰卡人。绫和高崎大笑起来,说亏她想得出来,连斯里兰卡都能编出来。长谷川也跟着笑起来,对刚才的事有所释怀,但也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高崎说,接下来就让绫陪着他们玩吧。长谷川这才意识到,按理说店里的女孩不可以出店外接客。高崎带他们进了一家海鲜居酒屋,绫也不客气,说饿了,想吃点填饱肚子的东西。高崎让长谷川随便点,今晚全部都是他请客。绫说真羡慕他们的友谊。长谷川心里也是洋洋得意,拿着菜单点了几个需要在火上烤着吃的生贝。

绫很健谈,长得虽然不算漂亮,但是妆容得体,让人看着舒服。长谷川有点喜欢她,并想晚上跟她发生点什么。绫知道了他的想法也没有惊讶,只说她不卖身。如果想要,她也可以找她姐妹来作陪。高崎也说,绫答应跟他们出来的前提就是不过夜,要坐最后一班车回家。长谷川被两个人这样说,也没了兴趣。或者他本无此意,只是因为千香阿姨的那句话。

他把话题转移到别处,再也不谈那件事。尽管绫说不可以发生关系,知道长谷川的需求之后,她像大姐姐一样伸手轻柔地抚摸他的下巴、脊背和手背,还会拉着他的手摸自己的小腹,说她最近想要增肥,可肚子还是瘪瘪的。借着她去卫生间的时间,高崎问长谷川,能不能看出绫的年纪。长谷川说看着像是比他还年轻。高崎说,依他看来,绫至少有三十岁。长谷川惊掉下巴,说怎么也看不出来。高崎说看女人的年纪要看手,不能看脸蛋。不管她多大年纪,绫坐在他身边就像小暖炉,她的话语和笑声像清香的暖流,从他面部拂过。

之后又换了一家居酒屋,一直喝到绫也微醺,神情开始飘忽。她接了个电话,像是在对孩子说话。回来对高崎说,她回家的末班车时间到了。高崎点点头,从钱包里拿出几张万元钞票给绫。看来是比她预想的要多,令她难以掩饰笑容。她在高崎和长谷川的嘴唇上分别亲吻了一下,说她要先走了,又说下次长谷川来东京一定要告诉她,她带上好姐妹来招待他,接着又对高崎说以后请多多关照,看来他们已经有了继续交往的计划。

高崎问他要不要去泡泡浴,长谷川说算了,现在只想睡觉。

回去的电车上,高崎再次问他要不要来东京发展。长谷川见高崎如此真诚,说他父亲有病在身,他走不开。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的生活毫无方向和目标,尤其是来东京这两天,他就像漂泊了很久一样,从没有这样疲惫过。高崎可以理解他的心境,以前的注意力都在父亲和自己的生活上,如果来到东京,要重新寻找注意力和目标。长谷川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现在就算让他回到老家,可能这种心灵流浪的状态也会持续一阵子。高崎说,他又何尝不是呢。

长谷川本想换一个地方,或许可以引发更多的思考,显然东京并不是可以供人思考的地方。这几日他不能思考,不能像以前那样每天都把一些事想很多遍。都说心中无事一身轻,可现在他觉得巨浪袭来,更累。想起昨晚看到谎称曾经是拳击手的公关男,或许他只是为了掩盖他内心的惶恐和不安。高崎不说话的时候,脸上尽是疲惫。他的乌眼圈看起来像是黑色素沉积,无法消除一样。刚上车坐下,高崎就倒在长谷川肩上睡着了,打起轻微的鼾。好在深夜电车并不安静,有很多喝醉酒的人一起乘车,叽叽喳喳一直在说笑,掩盖了他的鼾声。

早上,长谷川像在家里一样六点半就醒了,高崎睡得正酣。拉开窗帘,窗外就是另一扇拉着窗帘的窗户。阳光明媚,东京的阳光更加刺眼,不像乡下那样柔和。他想叫起高崎,告诉他要回老家了。高崎应了一声翻身又睡了,不知听没听到他说要走了。

去上野公园,绕着不忍池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太阳光开始有了点温度,他的身体也有了热量。上野公园不大,这片荷花池也可以一眼望到头,却在这里栖息着好几种候鸟。冬日就会显得冷清许多,荷叶枯萎,候鸟也都飞走了,只有乌鸦三五成群飞来飞去。有人站在桥上喂如同小猪一般大的鲤鱼。野鸭在一边伸长脖子抢面包吃。他没看时间,像候鸟知道时节一样,感应到自己该回家了。于是就头也不回地朝上野车站走去,公园入口已经跟他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好在他对上野站还算熟悉。

他给约好要一起去迪士尼的女孩发了个信息,说他家中有事,要先回去。这条短信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信。坐上新干线,他还在呆呆地看着发出去已读未回的信息,像是发给森林里的树、蓝天白云下的鸟、无垠海洋中的小银鱼。他不但没有生气,反倒觉得女孩子像受到惊吓的小鹿一样可爱。如果她还记得他,或许会不安,纠结该不该回复信息。如果忘了他,或者把他当成推销醒酒药时随便加的客人,她可能会直接删除对话框。

长谷川给千香阿姨打去电话,告诉他已经在回家的新干线上了。千香阿姨问他为什么才两天就回来了。他说此行的目的达到了。问他此行是什么目的,他说他知道了一个答案,不管现状如何,现状一定是最好的。千香阿姨似懂非懂,说原来如此啊。接着他告诉千香阿姨,他看到柏了。千香阿姨问是在东京吗。他说是在东京。以为她会接着问柏的住址,或者是他过得怎么样,但她并没有,只说等他回来再告诉她吧。他有些失望,这是除了在上野站买的东京香蕉点心,他带给千香阿姨最隆重的礼物,但她似乎并不抱有兴趣。

阳光一路伴随着他,从东京到老家的车站,看来今年圣诞节又没有雪了。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市役所申请失业保险。街道空无一人,安静得就像地球即将毁灭。可是因为阳光明媚,周遭又好像吵吵闹闹,让人身心不宁。他心想,这些就是做了两天东京候鸟的后遗症吧。

电话响起,是高崎打来的,抱怨他怎么不辞而别。长谷川解释说是他睡得太实,叫不醒。又告诉高崎他在冰箱上放了两万日元,感谢他这两日的款待。高崎说这太客气了。挂断电话,他随手翻开迪士尼女孩的对话框,她回复道,这么快就回去了吗?不能一起去迪士尼真可惜。从他发信息到现在三个小时多一点。长谷川料想,女孩估计知道他已经回到老家,所以才在这个时候回信息。

继续往市役所走,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暗喜,这次旅途的意外收获,是知道了候鸟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