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候鸟(5)

长谷川顺着她的话说,他也喜欢喝得醉醺醺再睡觉,那种感觉十分奇妙。尤其是醒来之后发现记忆有空白,更觉得酒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

两个人聊兴趣爱好,长谷川说他的爱好就是没有爱好,什么都不想做,又什么都能做。女孩说她的爱好是去迪士尼,几乎每个月都要去一次。最近迪士尼乐园取消了年卡,去一次费用太高,改成每两个月去一次。现在会自己带饭团或者便当去吃,为了节约经费。长谷川说,如果去这么频繁,确实没有必要非吃园内的餐厅。女孩问他是否去过迪士尼,他说大概是去过,不过记忆不深刻,让他说也说不出来到底玩了什么。那时候他还很小,长大之后就没有去过了。女孩说不如趁他这次旅行去一趟迪士尼,正好快到圣诞节,有很多圣诞节活动。他说自己去多没意思,没人陪他去。女孩笑着说,如果他愿意多买一张门票,她就可以陪他去。

长谷川一时兴起就答应了女孩,约好他回老家的前一天就去。两个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女孩看起来已经困得两眼发懵。据她说,她从前一天早上起床去上课,下午做第一份兼职,晚上又来做推销的兼职,直到现在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看了看时间快四点半,窗外还是一片夜色,始发电车已经开始运行。女孩背起包,跟长谷川告别,说她今天睡醒之后会联系他。他说千万别忘了。女孩走后,她的样子一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的内心蠢蠢欲动,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好。

到快五点钟,高崎进了店,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他面前。长谷川已经有了困意,被他吓了一跳。“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没少喝吧。”高崎一见面就问。长谷川说从坐下来就一直在喝,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高崎建议先回他家睡一会儿,再安排今天去哪儿。长谷川怕一觉就睡到天黑。高崎说那不可能,好不容易请了一天假,可不想浪费在睡觉上,他们最多睡到中午就醒了。

就这样,高崎带着长谷川坐了半小时电车到他的住处。高崎住在中野区一个有门禁的公寓楼里,一个月的房租十二万日元,再加几万日元就是长谷川的基本工资。问他为什么离新宿近,却要去上野上班。他说上野是分店,他在这里是副店长,说不定还会调回新宿。回到新宿他就不是副店长,变成小领队了。

高崎一直在跟长谷川讲他们店新来了一个女孩,长得很漂亮,是第一次干陪酒女。虽说陪酒女不卖身,可毕竟是新鲜的肉体,店里的男接待都在觊觎。他们店有明确规定,不允许内部恋爱,可私底下都有小动作。高崎说这次他一定要把女孩搞到手,不能再输给他们店最帅的男接待长冈。

长谷川问他平时要接待客人吗。他说他们店的男招待基本上只管在路上拉客,很少有女客人光顾。他们店的女陪酒有三十多人,大部分都像女孩那样是兼职。可能脱了艳丽的衣服,穿上办公室的服装,她们就是文员、IT工程师、服装设计师、地下偶像团成员、超市收银员,甚至还有专职主妇干这个,她们的丈夫也都允许。陪人喝一杯酒聊聊天而已,况且丈夫们在外面也是别的女孩的客人,高崎说。

想起千香阿姨的话,长谷川问高崎,今晚要不要去俱乐部喝一杯。高崎说他都可以,今天去哪儿他都奉陪。长谷川说完就有些后悔,一是囊中羞涩,二是他还没去过那种地方。虽然知道高崎带着他,也不会笑话他什么都不懂,但他还是怕自己出洋相。

一觉睡到中午,长谷川先醒来,拉开窗帘,冬日的阳光照进房间。高崎伸了个懒腰,舒适地呻吟了一声。高崎家里有一只金钱龟,跟鼠标差不多大。昨晚他们回来的时候,它的手脚一直缩在壳里,兴许是觉得冷。现在有阳光照在玻璃缸上,金钱龟也慢慢伸出头和手脚,往有阳光的方向探去。高崎问他饿不饿,饿的话就先点个披萨外卖吃,然后再出门。长谷川想到外面的店里吃天丼,昨晚回来看到车站那里就有一家。

简单收拾了一下,高崎穿上运动装,长谷川才发现他瘦了很多,腿和胳膊一样粗。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他说不是生病,只是有意控制饮食,免得肥胖。长谷川跟他讲了昨晚遇到说要一起去迪士尼的女孩。高崎听后大笑说,他不会真的信了女孩的话吧。长谷川说有什么不可信的,他买门票请她去迪士尼,女孩没理由骗他。高崎说,逢场作戏懂不懂,如果女孩当时说不去,那岂不是会很尴尬。他说在东京,只要维持一段短暂而愉快的交往就行,千万别想着还会有下一次。被这样说,长谷川还是不理解,至少他觉得昨晚的女孩不是这样的人,觉得她是真诚的。

午饭是长谷川请高崎,高崎说他们上一次一起吃饭还是同学结婚,他回老家的时候。长谷川说那时候高崎还是黄头发,印象里他一直都是黄头发。高崎说那时候他只是一般社员,现在做了副店长,黄头发显得轻浮,没有派头。接着说,不管是动漫还是影视剧,长相奇特显眼的一定不是厉害角色,只有那些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才是主角。长谷川说当上领导果然不一样了,觉悟都提升了。高崎漫不经心地问,他不是也辞职了吗,不如来东京跟他一起干。长谷川瞪着眼,接着苦笑说,看他这样子,再学几年也干不成。高崎说那可不一定,很多新人都是没经验放不下面子,等钱进了腰包,就没有什么放不开了。

他看着侃侃而谈的高崎,从小就觉得他很会闯荡,现在验证了他的想法。长谷川点了一份炸虾饼天丼,高崎点了一份蔬菜天妇罗和荞麦面套餐。窗外阳光很好,两个人也都很有兴致,聊起以前的事。高崎说他还记得高中的时候,没有驾照就把家里的车开去汽车旅馆打游戏。他至今还记得在那里吃的三明治,只有一片火腿,一片生菜叶,挤了些番茄酱和沙拉酱,却别提多好吃了。长谷川说他那时点了一份咖喱饭,结果里面一点菜和肉都没有,只有咖喱酱,也是别提多好吃了。半夜,他们被父母找到,还把汽车旅馆的老板大骂一顿,说他不搞清楚年纪就让未成年人进入。长谷川说,还不是因为他那时候长得太成熟,看着像大学毕业的社会人。高崎说他可没有,他现在还会被认成是大学生。

高崎接了个电话,是柏打来的,问他们下午什么时候到他的住处。长谷川问柏已经知道他们要去找他了吗。高崎说昨天他跟柏说过。长谷川说就不怕听说他要去见他提前开溜吗。高崎说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听柏的语气也挺想见一见长谷川。

他们吃过午饭,第一时间就坐着电车去找柏。柏住在千叶县,与高崎家横跨东京都。他们先去品川换乘常磐线,又坐了半个多小时才到柏附近的车站。柏说他住在社员宿舍,带他们回家不方便,就在附近的咖啡厅见面。高崎知道他在说谎,却没有戳穿他,约好在车站外面的咖啡厅见面。

他们到的时候,柏已经在店里等着了。长谷川多年没见这个表哥,看着有些局促,柏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跟高崎说话。内容都是他们工作的事,说他们都认识的一个社长最近破产,他们店里又少了个财神。长谷川见他不理自己,他也不主动跟柏说话。店员把咖啡端上来,柏才主动问起长谷川,这次出来是不打算回去了吗?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样一问,长谷川莫名恼火。他本不想回应他,看着高崎一脸不自然,回应说过几天就回去。

柏又说,回去干什么,不如留在东京发展,赚点钱比什么都强。长谷川问,他看来是赚到钱了,债还得怎么样了?柏说,自己赚的钱是自己的,还了债就变成别人的了。高崎听出两人话里的火药味,就说柏现在每个月也不少赚吧,听说他们会社在涩谷开了分店。柏顺着他的话,又回到了他们的工作上。长谷川心中压着一股火,尤其是看到烫着卷发、留着八字胡须的柏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心中更不痛快,完全听不进去两人的谈话,只觉得胸口有一团气喷涌而出,变成一句话,你不打算回去看看千香阿姨吗?他说完这句话,三个人都愣在那里,谁也没有预料到这句话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柏咳了一声,扭动身子朝向长谷川说,他们不是挺好的吗?长谷川质问说他怎么知道。柏说,父母身体没什么痼疾,年纪也不大,理应过得还不错。长谷川想说千香阿姨做梦都想见他,可是不光见不到,连他是死是活,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能说过得还不错呢?说着他拿出手机要给千香阿姨打电话,让他亲口跟母亲通话。柏说如果他打电话过去,他马上就走。高崎也劝长谷川别冲动,就是为了见一面,别搞得不欢而散。

说了没几句话,长谷川不想再看到柏总是挂着假惺惺微笑的脸,就说他要走了。高崎对柏说再联系,扔下一千日元并麻烦他结下账,拿着外套和围脖跟在长谷川后面走了。

“本以为看到他会觉得他很可怜。”长谷川迈着大步边走边说,“没想到看到他以后,觉得他很无耻。”

高崎也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当初是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他们店的另一个人,这才见到柏。似乎柏在他们店里并不受待见,可能性格太自私,得罪了不少人,日子并不好过,他欠的债里也有被他前女友骗走的。高崎尽管知道柏的为人,也尽量跟他保持联系。在东京这种地方,一个人随时可能淹没在人群里,哪怕是一通电话也可以救命。好在柏对高崎还算真诚,他们见面不多,却经常通话,互相介绍客人到店里消费。

听了这些,长谷川心里也好受了些,他与柏没什么仇怨,都是看在千香阿姨的分上。提到柏的母亲,高崎又嘱咐说,千万不要告诉千香阿姨他和柏见过面。只告诉她有人在东京见过他,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就好,不然阿姨肯定急着见柏,柏也未必会见。长谷川说确实应该这样,让千香阿姨知道柏还活着就好,这样不至于打破她原本的生活。

他们从柏那里离开后,去了原宿和代代木公园。圣诞节前夕,代代木公园的灯光秀十分精彩,让长谷川忘却了见到柏时的幽怨情绪。步行到涩谷想找一家店吃晚饭,可是想去的几家店全都满席,要等到八点以后才会有座位。

高崎说如果晚上想去俱乐部逛一逛,不如直接去新宿,那里店更多一些。长谷川跟在高崎后面,穿梭在车站拥挤的人群里。人群像河流一样,交叉却不相容,各自流向各自的去处。他来不及看看涩谷年轻人最近流行什么装扮,人群就从他眼前匆匆掠过。高崎已经轻车熟路,完全不用看指示牌就带他坐上去新宿的车。

到了新宿又径直出了车站,长谷川说他想听听车站外面自弹自唱的艺人唱歌。高崎说哪有歌手唱歌。他指了指那个长得跟吉他一样高的小女生。高崎笑着说这条路他走惯了,已经注意不到路边的事。

女孩唱完一首,有几个围观的人上前跟她搭话。长谷川也跑过去跟她说话,说他是从栃木县过来的。女孩喜出望外,好像他是特意从枥木过来支持她一样,一个劲地说谢谢和辛苦了,并送给他一枚刻有她名字的徽章。高崎尴尬地笑,他不太明白长谷川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这么放得开。

长谷川从人群穿过,总是感觉自己看到了更子,等他定睛寻找,周围连一个跟更子相似的人也没有。他原地踌躇不知该进退时,高崎回到他身边,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好像碰到了老熟人。高崎惊讶他在东京还会有熟人。长谷川说不是东京的老熟人,是老家那边的。高崎还想问是谁,长谷川没有理会,大步流星走开了。

高崎带他去了一家Q打头的英文名字的俱乐部。听里面的音乐,是舒缓的爵士乐,这让长谷川戒备的心放松了警惕。只要不是那种吵闹的场所,他多少还可以应付。接着又觉得可笑,明明是他让高崎带他来的,怎么又变成了他的负担。不对,也不是他让高崎带他来的,是千香阿姨让他拜托高崎带他来的。

高崎看起来也不认识这家店里的人,服务员把他们带到吧台,也没有跟他过多寒暄。长谷川问高崎来过这家店吗。高崎说没有来过,听说是新开的,正想来探探店。他们点了两杯鸡尾酒。酒水刚端过来,就有两个女孩子一左一右坐在他们两边。长谷川看了一眼高崎,高崎朝他点了点头,意思是一切尽在掌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