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离场使房间稍显空旷,莎拉回想起安德鲁和她一起待在房间里的甜蜜时光,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分别放在两眼外眼角,紧闭眼睛,拇指和食指开始向内移动,同时口中轻声喊着“天呐”“天呐”.两根手指在鼻根处紧紧贴在一起。然后她又重复一遍。又重复一遍。接着放下来,低声骂三次“fuck”,一声比一声缓慢低沉。随后她坐下,窗台上有东西妨碍视线,是安德鲁从东方城市带回的彩色瓷瓶。她让瓷瓶变得虚幻,紧盯草地中央那棵老橡树,沉入往事,又突然醒来,重新发现眼前的存在。存在与缺失,有个瞬间疑惑代替痛苦,随即痛苦回过神来,拍打得她喘不过气。
等她缓过气,感觉到有人站在身后,但回头什么也没看到。她试探地喊一声,谁?
一派沉寂。墙上的油画和荔枝刺绣,桌上的报纸,桌边的合照,都在扮演沉默的旁观者。这一切看上去和她的生活有关,可她却没办法跟它们讨价还价。它们和她共处一室,似乎只是遵守一个冥冥中签订的协议,并不多作关心。
重新回过头,橡树底下多出一条小狗,这个变化让她觉得错过了什么。没有小狗,有条小狗,这种改变凭空出现,似乎一种时间的幻术。小狗在树下东嗅西嗅,有时抬起头,耳朵支棱起来,望向莎拉所在的位置,保持静止或者叫上几声。下一刻又低头专注地盯着草地,突然抬起前爪摁下去。还有些时刻小狗隐匿于橡树粗大的树干,让刚才的一切如同幻觉。
你突然意识到,你就是莎拉,你来自阿姆斯特丹郊区的一座农场,农场来自你母亲的祖辈,已传承五代。可镜子满怀恶意,给你东亚人的眼睛和皮肤。这样一张脸,怎么才能在一座荷兰的农场里长大呢?只能是这样,一对荷兰夫妇,在中国一座县城的福利院收养了你,花费四千三百六十五美元。
从那时到今天,吉沙岛也有人在生活,而你的过去在阿姆斯特丹,你租了一间房子,抱了抱母亲,又抱了抱父亲,半推半赶地让两人离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朝南的窄窗,窗户外面有几盆应季的花。对面楼房上面的天空,给你一份崭新的蓝。街上,你的父母走到那辆疲惫的货卡,没有着急上车,互相抚摸肩膀,同时看了窗户一眼。你往后躲,转过身,房间一目了然。
白天你会走出家门,脚步拥有自己的意志,载着你经过商店和咖啡馆,到水坝广场旁边的咖啡馆坐下。你记得很清楚,有一天见到一个喝醉的男人,来来回回搬动两把椅子。他先将一把椅子从A点搬到B点,然后将另一把椅子从C点搬到A点,之后将第一把椅子从B点搬到A点,循环往复。还有一个男孩,一直吹哨子,嘟、嘟嘟、嘟,嘟、嘟嘟、嘟,你盯着他看,他也回看你,突然对你撅屁股,吹着哨子跑了。那个时候你觉得,你正在做的事和他们并无不同。人需要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可以让人不发疯。转到卡尔弗尔街,会经过一家酒吧,每天你都想喝很多酒,可一口都没有喝过,你并不想屈从于这种本能。走在路上,看到的一切都毫无道理,一个人从眼前经过,被你看到,然后离开,完全是一种别人的逻辑。所有事情都发生得太快,一闪而过,带有几分不屑一顾的恶毒。每个人都是一条线,这些线杂乱交织,眼花缭乱,但毫无意义。你特别想把自己的线抽出来,放在另一边,缠成线团,毛线球那种,或者摆成一些简单图案,或者打个大大的蝴蝶结。入眼的活物都麻木,厌倦,不止是人,连墙角低着脑袋到处乱嗅的狗,商店橱窗外面晒太阳的猫。你搞不懂人们的选择,走进这家店,招手拦这一辆出租车,歪着脑袋和同伴说话,志得意满地摆摆自己的领带,悠闲地喝咖啡,人们都笃定得不可思议,幸福得招人烦。天呐,人们是否知道,这世界上会发生多少残酷的事情,在亚洲,在非洲,在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人该这样幸福。但你从来不是这样苛刻的人啊。也许你只是想说,没有人该这样悲伤。你没有目的地,只想看一些静止不动的事物。下午一遍遍来到港口外面,站在固定的位置,试图保留和这座港口的联系。你对眼前的事物充满感激,无助地望着它们,在孤独和想念中受罚。但时不时地,港口上那熟悉的、一成不变的场景,又让你心烦意乱。太残忍了,你想,一切怎么能毫无变化呢。
你每天夜晚给安德鲁写信。
“安德鲁,别担心我。”
“我坐不住,总想出去走走,出去后又觉得了无趣味。但走一走这种事还是好的,可以分散注意力。”
“安德鲁,我很想你。今天我又走了很远。我一直在想,你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真希望得到你的确切信息。现在我还没有办法好好生活,安娜邀请我参加聚会,我拒绝了。我明白她们的好意,可我真不需要。人们都希望我马上忘掉你,这多可笑,仿佛一个人不见了,连同和他的情感也要马上消失。怎么可能呢,我需要一点时间。我做了很多梦,有些是陌生人的,有些和你有关。一开始会梦到你漂到一个荒岛上,想尽办法活着。后来常常梦见你死了,和船一起沉到海底,悬浮在舱室,身体一遍遍撞到墙壁。那肯定很疼吧。醒来后我想,你游泳技术那么好,一定不会淹死。然后有个声音又会说,别傻了,那可是大洋。”
好些天后,你终于意识到必须找份工作。下午,你小心地穿过一大段人群,走进一家超市。主管不在,接待你的女人让你待在一间空办公室里等。
你想了一会儿梦里的岛屿、夏天、死亡与爱情;想了一会儿自己长大的小农场。你的父亲正在考虑将农场变成种植鲜花的地方,就和周围那些蠢邻居一样。女人招呼你去见主管时,你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世间还是会有好事发生的。你又想,但在好事发生之前,人不能盼着它发生,好事青睐不以好事给自己希望的人。
主管是一个胖乎乎的男人,一直拨弄手中的笔,笔有时逃离他的掌控,掉在桌面上发出挺大的响声,你的心脏会猛地跳一下。面试时外面下了一小会儿雨,后来你出门,雨已经停了,城市看上去像个新家伙。
坐在公共汽车上,你想着即将开始的工作,觉得是一个好的开始。人要做点事情,做事情让人安心。花店、面包店、牙医诊所、经过的路人,所有你看到的这些,仿佛全是上帝派来的启示,给你安慰。随后看到路边经过的那个男人时,你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几乎要喘不过气。空白了一会儿,你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于是跑到前门请求司机停下。那个红头发的胖男人拒绝了你。等待到站的这一小段时间漫长且煎熬,也包含难以承受的希望。车门刚刚打开你就冲下去,借着快要跌倒的势头往回跑。
奔跑中的感觉是好的,你希望可以延续下去,永远这样跑下去,别有尽头。但很快你停在一个十字路口,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你清楚地知道,那不会是安德鲁,安德鲁已经死了。你靠着墙壁,体会一阵子死亡,奇怪自己并不疼。你重新开始往回走,惊异于鼻腔对种种气味的敏感,以及自己头脑的冷静。你从听到的所有声音中,听到爱和死亡的回响。宇宙正在运行,世界仍旧铺展,你突然觉得需要做点什么,对此时感受到的一切做出回应。
你走进花店,那个正在打电话的女人代表着此时整个世界对你的态度:处理手头的事情,给你一个微笑。这种态度让你舒适。你走路很轻,避免多余的声音打破这份默契。你经过郁金香、白玫瑰,不是以选择或欣赏的心态,而是感受它们的存在。店员挂断电话,仍旧坐着,微微胀起的腮部显现出对眼下的笃定,眼睛有时望望你,有时望望门外。
等要走时,你并没有想要带走其中任何一朵的想法,可仍然决定要带走点什么,你选择了淡蓝色的风信子。店员在操作台上铺好纸张,将风信子一株株摆上去,口中说,多好的风信子,它们会很善良。她熟练地包扎好,递给你,像托付。你接过花,在这样一个场景中,感受到实事求是的规范化的美好,不依赖于物质的成就和实质上的拥有。
走在路上,风信子举在胸前,香味包围你整个头部,此时你不再是一个悲伤的旁观者。你在人群之外,也在人群之中,不再是遥远的另一个。你走着,走着,经过公交站没有停下,往前走,陌生的街道入夜的速度惊人,你流下三颗眼泪。安德鲁,人要是没有记忆,日子会好过许多,可是,应该有个人记得你,不是吗?应该有个人想念你,不管你是失踪还是死亡,在这个活人的世界上,应该有人寻找你,不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