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终结(6)

你记得五月那天,门外浅云流过,太阳薄如银盘,羊蹄甲花开满树,慷慨地布施香味。电脑正在播放视频,你十指交叉托住下巴,为天空出神,头颅重量沿着小臂传入收银台。有人进来,你微微抬眼看人,冷冷地,并不热情。你早上见过这个男人,在过江的轮渡上。他又对你笑了一下,很好看的男人,但你讨厌那张好看的脸。你努力让嘴角动了动。一个男声正在念新闻,公安打掉了黄埔区九龙镇一个涉黑团伙,一举抓获二十一名犯罪嫌疑人。他往里走,行走在货架之间,你不关心他在寻找什么。电脑屏幕上接连出现工地现场、土方车、挖掘机、水泥罐车。该组织骨干利用村干部身份,雇佣外地打手,干扰破坏当地重点工程和民生工程,强取工程股份及材料供应。警察从一张张脏兮兮的床上摁住一个个赤膊汉子。你搞不懂他们都来自哪里。他抱着被子过来,屏幕上一闪而过一整排刀具、钢管,还有两把枪,木柄手枪,旁边的透明小密封袋里,七颗子弹。你凭空握住屏幕里的枪,感受它们的手感,按下扳机的冲动让你食指僵硬。两条军绿色的薄被子,你明白质量不好。你狠心放下枪,放进空气里,拿出黑色大塑料袋,往里装被子。他撑开另一个袋子,等你算账。你从脸盆里拿出牙刷、杯子和锤子,喂给扫描仪,一样样拿过去,仿佛把他的生活装进黑色塑料袋里。你只想老老实实结账,可他突然说记得以前这是陈宝库家的店。他的口音没有广东味。你说陈宝库是我老公。他说我是他小学同学。你抬头看了看他,说之前没见过你。你装好了被子,单手颠了颠,不沉。他说我十多岁就离开了,今天刚回来。付账时,他问你老家哪里的?你犹豫了几秒,竟然说河南。他说荷兰?你笑了,说是的。他问宝库在家吗?你说不在。他问你有没有床单被罩之类的,你说有。然后去货架深处,捞出五年前进的四件套。你悄悄打掉上面的灰尘,很不好意思。但他毫无异议地接受了。一对男女进来,你明白是游客。他付了钱,提着两个大黑塑料袋出门。你说,最好洗一洗。他没听清,回头问,什么?你说,四件套。你双手握拳,隔空搓了搓。你说,洗一洗比较好。他走了,你为那对男女的两瓶水结账,望着两人的背影走了十秒,突然想起那两把枪。你去空气里找,但只找到一把。

一个月后,龙舟水下了又下,田里的鱼塘满了。你们第一次偷情,刚关上门,他就开始吻你。吻了很长时间,他开始脱你的上衣。你后退几步,坐在床边,第一次开口,你就是想要这个对吗?

他摸着你的耳朵说,不是,我们也可以不这样。

你看着他,似乎要把他看透。你叹息一声,说,狗屎,我都不了解你。他没有说话,看着你,眼睛里有融化的山。你突然笑了。

做完爱,你们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说了些话,都不涉及过去或此时的人生处境。你感到快活,但或许不像你以为的快活,你没在意,细微的偏差不算什么。有一些悲凉,它们像很细的斑马纹,夹杂在快活中,毫不显眼。

你们又亲吻,他斜趴在你上面,脖子像一只鹅。他的吻停下来,只有鼻子连在一起。你们睁着眼,眼球的晃动一清二楚。谁都没有躲避,看着,随后都觉得自己被看穿了,灵魂虚弱。但谁都不愿意先闭上眼睛,对峙了一会儿,他用左手捏你的耳垂,然后松开,顺势在旁边躺下。你翻身面对他,眼睛正对着他的右耳。你伸出一只手,去抚摸他耳垂上的缺口,你说真漂亮。他问什么。

你使了使劲,指腹里有些隐痛。你说,这个,你的耳朵缺了一块。

漂亮,耳朵第一次得到这种美誉。他问,你不好奇它的由来吗?

我不想好奇。你捏着他的下巴问,你是真实的吗?

不是,他说,我是一个杀手。

杀手,你哈哈大笑。你说,我是黑社会老大的女人。

你很开心他说他是一个杀手,这给你新灵感。接着,你想起那天看到的新闻,告诉他那些人的武器,都来自你的老公,不过警察查不到他,但他还是出国躲风头了。你想起家具厂的白三,你一直觉得那张脸像坏人,所以说家具厂的白三,就是你老公的手下。他说他知道白三,他在路边跟何阿婆叙旧时,有个短脖子的粗壮男人摩托车开得飞快,惹得一个老头骂他。

你不害怕吗?你问,我老公要是发现我们的事,一定会杀了你的。

放心吧,他说,我是个手艺不错的杀手,一定会先杀了他的。

你为了他的配合哈哈大笑。你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到中国来吗?因为十几年前,我未婚夫做船员,从黄埔港返航后,那艘船就失踪了。那之后,我一直梦到一个岛,后来我到黄埔港,发现吉沙岛就是我梦里的那座岛。

在这里找到你的未婚夫了吗?他问。

你说没有。你以为他会有很多疑问,但他没有,只是搓了搓你的耳垂。你很感谢他没问,因为你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他,如果告诉他,又该诚实或者敷衍,诚实要诚实到哪种程度,敷衍又怎样不显得敷衍。

他说,我喜欢荷兰的风车。

你说,我也喜欢风车,我家的农场里就有一架。然后你继续讲一座农场,老房子、草坪、大橡树和狗,你的父亲养了两头奶牛,一头叫夏洛蒂,一头叫比埃尔。你说名字是你起的,起名字的时候,你的母亲说怎么还有个男孩名字,两头都是母牛。你一直说,他听着,像你想象中的情人一样看你。

后来你们睡了一会儿,睡得很熟,假如有谁看着,能看到两块甜蜜而熟练的石头。醒来已经下午过半,你们相拥站在窗边,窗台避阳的一角有盆红掌,佛焰苞正盛,两根海参样的肉穗上黄下白,尚未熟成草莓红。屋后的羊蹄甲和鸡蛋花都没了花,拼命长叶子,流云经过时,叶子上的水珠里没有阳光,很平静,你几乎体会到一种幸福,但你知道他也感受到时间的压力。珠江不在你的眼睛里,但你仍然看到,江水闪着明亮而脏的光。那很吵闹。珠江总是吵闹,发出种种声音,你隔着几百米就能听到。你没办法告诉他,你长大的那座村庄,东边也有一条河流,河水总是无声,仿佛凝固着,不流动。你喜欢珠江,因为它不结冰。你厌恶所有结冰的河面,你想可能这就是你守在吉沙岛的原因。

时间的压力让你们说话,你们谈起第一次见面。那天早上,你从江的另一侧上船,船是铁皮顶的旧船,两侧有两条长凳。右侧条凳尽头,你头戴黑色宽边帽,面向黄埔港,机械吊臂起起伏伏,任你检阅。你只觉得它们从空气中打水。起起伏伏,起起伏伏。你一下子很想死,察觉一切都令人厌倦。你想跳进水里,而在这之前,你想把整个世界抓住,揉成纸团,吞进肚子里。你很想这么做,因为你厌倦。你厌倦了,你曾用那么多的勇气逃跑,可这个时刻,寻常的一天,看上去像人们会沉浸其中的幸福日子,你只想把陆地扯过来,揉成一团,吞进你的肚子里,消化成屎拉出来。你坐在那儿,有个太阳的胃和肚子。今天是悬崖,你不知道如何不跳进去。所以你听见有人快步上来,你没有去看,后来察觉到目光,皱了皱眉头,继续看向远处。远处有人在江面行船。你知道那是尾巴。

从他口中你第一次知道原来尾巴叫阿康。他讲小时候每天和尾巴在一起,午后常常偷偷下楼,和尾巴一起在江心划船,但十岁之后,他不再愿意跟永远五岁的尾巴玩了,烦他,嫌他痴,想方设法甩开他,若是躲不掉,便凶他。每次被凶后,尾巴会短暂停下来,隔着几米默默跟上。利正义吼他,你总跟着我干什么?尾巴傻笑着回答,因为我是你的尾巴。从此之后,利正义喊他尾巴,没过多久,除了尾巴的奶奶何阿婆,大家都开始喊他尾巴。

你努力回忆尾巴,瘦小的男人,左下颌黄豆大的瘊子。你总想到孤坟。他的栈道是两根脆弱的木头,宽不足一尺,你很多次见他提着缆绳,双腿岔开,踩住两侧船舷,左右脚交替发力,船晃得像暴风雨。他嘴里哼唱着什么,玩闹一阵,随后身体定住,娴熟地让船静止,跳到栈道上,栈道又叫又晃,随时要撂挑子散了架。

你说,我都没记住他的脸,只记得有个瘊子。

他说,那个瘊子,以前上面还有根毛,我总想给他拔掉,尾巴不让,说他奶奶说了,拔掉那根毛就会带走好运气,但我趁他打盹,一下子就拔掉了。他傻乎乎的,啪一下打自己脸,说有什么东西咬了他一口。我拿着那根毛在他眼前炫耀,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说我给你拔了,他张着嘴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哭了,说不跟我玩了,但第二天他就忘了不跟我玩的事。

真的会拔掉好运气吗?你问。

这二十年,岛上的一切我都不想,但老是会梦到这件事,醒来就很难受,很后悔。

你这杀手真好笑,小时候拔人一根毛难受成这样。

如果有人让小可爱这么难受,他一醒来就会去把他杀掉。这就是我手艺不如小可爱的原因。

你们在这里沉默了一会儿,回到床边坐下。你能听到外面游人的声音。你猜测有人正用院子的大门作为背景拍照,下午羊蹄甲叶子在绿铁门上画着阳光,像水的反光。深入江中的长栈道和一棵孤独的死落羽杉成为网红打卡点后,游客一年年多了。因为锦田计划,承包鱼塘的男人们走了,你和其中一个偷过几次情。一股新生的期待,带给你一阵害怕和难过,十多年里,你只习惯过一种没有期待的生活。

他双手放在脖子后面,向后躺下。你左眼尾瞟他一下,又去看窗户旁边的墙壁。剥落的墙皮是海豚形状,你默默数着窗外的鸟鸣,但看不到那棵菠萝蜜。

他说,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朵没有情绪的旧云。

汽笛声让房间里的空气震动,你耳后的那块骨头发麻。到处都有声音,你一下子感到很累,猜测那船也许来自利比里亚。这个国家你昨天才知道,那时你站在岛屿尽头,朝着出海口方向,一艘红色货轮驶来,船头的白字有Liberia,你搜索这个单词,认识了一个国家。船的名字叫Spring Breeze,你没想到仍然认识Spring这个单词,毕竟远离初中英语已经十几年。搜索结果显示春风,你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利比里亚也有人在生活,那里的人们给一艘船起名叫春风。你说,旧云哦,是说我老吗?

他说,我当时有种逃出生天的庆幸,又有种缺失感,空落又怅惘。这天之前,二十年的时间里,我用另一个名字活着,现在要重新做回利正义了。在北方,没有人知道我真正的家乡。

他说从北方潜入广州,连夜赶往吉沙岛,到达渡口已是深夜,没有船,不得不在江边一个角落里等待天亮。他背靠墙壁迷糊了一阵,后来被汽笛声惊醒。有船停在渡口,但过往二十多年他学会保持足够的耐心,多小心都不为过。他站在一棵树后面观察,等到过去两班轮渡,才瞅准时机,快速跑到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