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配合地听着,当是真的,你皮肤再次吹到那天早上的江风,巨大的货轮们恍若打瞌睡的象群,衬得渡船仿佛羔羊。吉沙岛在江心,一开始是条直线,随后在水汽中晕散,慢慢恢复立体。天已放晴,但尚未晴透,是种粉蓝色,云朵的轮廓不清晰,如同融化的奶油,很不真实。船行一半,有船错身驶过,船身上写着几个缺胳膊少腿的汉字,不过还是能辨认出是吉沙家具厂。船舱上用帆布蒙着些东西,风一吹,恍若丘陵。你觉得你跃过了时间里的一道悬崖。
他说,那几个等着上船的孩子,我一个都不认识,给我的都是看向异乡人的目光。
是的,你认识渡口那几个背书包等船过江的孩子,孩子们常到你的店里买奇趣蛋和巧克力。从栈道上去,是出租自行车的亭子,一条长链锁住单人和双人自行车,有股认命的丧气。再往前是甜甜糖水铺,门窗紧闭,你讨厌这家总是吐痰的老头。紧挨着糖水铺,你的小岛士多,几年前,你换了门头和招牌,没换名字。他在你身前停下,你并不知道,他正竭力从眼前的景物中寻找儿时的故乡。很快,你从他身边经过,走到小岛士多门前,蹲下来开锁,随后拉住把手重重一提,卷帘门哗啦收回到最上面。进去之后,你向外看一眼,他正往岛深处走去。岛外的城市日新月异,岛上变化不大,除了那些新添的稍显张扬的建筑,天上的云还是老样子,过去的房子在缓慢变旧。路边照旧是荔枝、杨桃和番石榴,深处有芭蕉,树上晒着闲置的捕虾笼。对你来说,这依旧是熟悉的一切,你不知道这些东西带给他何等感受。
他闭着眼睛,像没有呼吸,你担心他已经死了。阳光在地面走了一拃,小孩的尖叫声传进屋子,也许该下去,经过院子里那棵结果的水石榕,从后门进入你的店铺,开门营业,但你从来不是合格的店主。你侧身躺下,头枕手肘,眼前的侧脸像记忆中一次秋日的漫步,你从放大的耳廓里,寻找发白的土地和树林里的沟壑。他突然提起第一天的第三次相遇。
那是傍晚,你走到岛屿东头,黄昏的吉沙岛如同珠江的梦境,不远处黄埔港像一头发光的异形海洋生物,风吹过那里,也吹过这里。芭蕉叶宽大,像摇晃的巨人。回返时经过水泥栈道,有人向上走来。离得很近后,你认出是利正义。
好巧,他说。
好巧,你回。
或许是光线的原因,你觉得他变亲切了。你意识到他还想说些什么,可风声太大了,你们只是点点头,相向远去。你走进村子,远处另一个路口,尾巴尖啸着闯入田间小路。你停在路边,望江水和城市,直到黄埔港的几盏大灯撑住夜色。
那时没有预兆,一个月后他会躺在你的身边,闭着眼,说起这个黄昏,仿佛梦呓。他说,夜色从四面八方笼罩小岛,这个瞬间和过去无数个瞬间有什么区别呢?我感到我在这时,也在那时。经验是陈旧的,也是崭新的。但我仍然感觉自己如此格格不入。看到的,感受到的,越是熟悉,越是有超越时间的呼应,我越是怀疑,觉得难以忍受。我痛苦地走着,带有深深的自毁倾向,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容身之所,我曾在许多地方以异乡人的身份生存,但从来没有像当时那般,在自己的家乡,感觉如此异乡。
而你想着许多年前的一天,岛上的居民你尚未认全,傍晚你沿北岸江堤向东行走。这边少有人家,一侧是芭蕉、果树和稻田,一侧是江边碎石,偶尔能看到废弃的拖拉机和坏掉的船。网红水泥栈道上无人,你在尽头站了一会儿。落日余晖,浅水滩涂中一棵孤零零的死落羽杉,城市在对岸绵延。那里也是中国,偌大的大陆,它曾让你看不到尽头,等你站在这座岛上,你发现它那么小,小得像你流过眼泪的眼睛分泌的一粒眼屎,人们在里面死,也在里面活着,人们在那里做坏事,也做点好事。你只想把它抠下来,弹进垃圾桶。
你踩着石头前行,各种文字的食品包装袋、饮料瓶、鱼骨头、外文烟盒、酒瓶,和大大小小的石头建立了共生的关系。石缝里一只海螺,你想象新丈夫从水中讨生活的祖辈,捡起后,发现淤泥中一抹蓝色。
圆形珐琅怀表,表盖上一位中世纪白人女子,眼眉低垂,面露幸福之色。表链已完全锈蚀,凸起的齿轮无法扭动。翻开表盖,擦去水晶壳上的污泥,白釉面表盘没怎么损坏,但被指针的锈迹浸染,模糊了几个罗马数字。
而你回到家里,开始擦拭那枚怀表。你用纸巾擦拭,用棉布擦拭,对着灯光询问它来自哪里。你听到它说荷兰。到底是什么给它提示,告诉你这样一个国名,你在思绪里寻找线索,但不会找到,你对荷兰唯一的了解是风车和凡·高。你感觉好笑,但你留在了荷兰。你想象一艘来自荷兰的货轮,停在黄埔港,夜里水手们聚在舱室玩乐,一个男人——你脑子里毫无缘由地出现安德鲁这个名字——独自走上甲板吹风。月亮紧贴水面,硕大无比,能看到表面清晰的阴影,昏暗的江面上有小船驶来。安德鲁掏出怀表,正是你手里的这枚,它应该是一份来自未婚妻的礼物,莎拉这个名字进入你的脑子。你看着安德鲁翻开表盖,长时间凝视指针转动。过分漫长的一秒,一只飞鸟刺过月盘,宇宙微不可查地晃动一下,产生位移。安德鲁不慎将怀表掉入水中。他俯身观察,只有明月满江。知道毫无用处,安德鲁还是向远处小船上的人喊话。可那小船快速划走了。
网上搜索,你才知道荷兰的首都是阿姆斯特丹。你在地图上看到水坝广场,于是命名那艘货轮为水坝广场号。你的大脑开始填充更多细节,二○○四年,你最讨厌的年份,或许是十二月,水坝广场号从黄埔港返回阿姆斯特丹,中途突然踪迹全无,搜寻一年多后,荷兰政府宣布终止搜救工作。莎拉应该是在报纸上看到的这个消息,于是你搜索荷兰的报纸,《电讯报》《人民报》《忠诚报》……你选择《电讯报》,日期是二○○六年十一月十五号。这一天,莎拉站在窗前,她站的地方她母亲站过,她父亲肯定也站过,再往前数站过的人也不少。这座小农场,莎拉母亲长大的房间,从窗户望出去,草地上的那棵橡树巨大,也是莎拉母亲当年望过的。它曾经肯定很小过,到一定年头后,变化就不明显了。虽然隔得很远,莎拉还是闻到了该死的牛粪味,她打定主意要到阿姆斯特丹去。
你了解莎拉的母亲,那个正坐在椅子上说话的女人,一大段话最后,总会缀上一句“接受它吧”.但凡这样说的时候,都发生了坏事情,新生的牛犊马上要死了,有谁不小心打破了碗,鸟屎落在衣服上,她睁大眼睛,盯住坏事情的遗迹,认真、忧郁,轻轻叹气,说一句接受它吧。话一出口,松弛的腮部垂得更狠了,眼睛里的那股慈悲劲倒似刻薄。你担心总有一天,坏事情会让她活不下去。
在一旁站着莎拉的父亲,你一眼就看出,他没有说话可脑子里并不安静。草坪上的小狗在扑什么。这位父亲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桌面的一沓报纸上,他有点不耐烦,想着奶牛的病。
老橡树看上去和往日并无不同,过去的二十多年中,尽管吃过一些苦,这个莎拉相信世界对她多有优待,这一年多来,世界开始对她毫不留情,她认识到世界运行的本质从不遵循个人预期,只是偶尔重合。
和她母亲总是重复的那句话一样,莎拉已经接受了。可今天早上,读到《电讯报》上的新闻,她仍然忍不住崩溃了一小会儿。此前的一年多里,一个念头总是见缝插针地跑到脑子里:安德鲁活在某个地方,等待被发现。终止搜救的新闻是一次新的谋杀,击碎最后的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