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写篇小说,主人公叫灼桃。她的父亲是个赌鬼,骨瘦如柴,脾气暴躁,常常倚着炕柜,一言不发,盘算着如何捞回赌本。母亲高大健壮,目光温顺,对父亲总是逆来顺受。
在这样的家中,灼桃长到五岁。
五岁的那年春天,灼桃被一条黄狗在颧骨上咬了一口,伤疤一直陪她到死。其实那个春天,天气一直很好,晴空少云,阳光又厚又暖,常有燕子穿过庭院,钻进屋檐下的窝内。燕子也是一家三口,灼桃给它们起了名字,张金宝、刘淑芬,还有馒头。
馒头是那只小燕子,春天出生的。灼桃没吃过馒头,所以她希望,下一个春天,小燕子再回来时能给她带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
下一个春天来了,可馒头找不到家,灼桃也没有家了。一场大火将她家化作灰烬。父亲也在那场大火中离开,整个人都被烧焦,唯有手里紧紧握着的骰子,完好无损。
母亲将灼桃放在驴背上,在一个有雾的早晨,离开了那村子。
几年后,母亲改嫁,继父是吹糖人的许世贵。许世贵常常在清晨,挑着担子离开家,守在街旁,用熬化的蔗糖,做出孙悟空、哪吒、姜子牙……当然,也能做出各种动物与花草。满街甜丝丝的味道,吸引来许多孩子。无论哪个孩子,都比不上灼桃,她不需要花钱买,无论喜欢什么,继父都能笑呵呵地吹出来。
灼桃的童年好似才开始,她也跟着继父学吹糖人。用铲子舀一勺糖稀,放在沾满滑石粉的小手上,来回搓动几下,再用麦秸秆挑一点儿糖稀,吹出泡,放进事先准备好的模子内,糖人很快就出炉了。
灼桃的作品里,她最喜欢那三只燕子,依然起名叫张金宝、刘淑芬,还有馒头。它们不会飞,但颜色艳丽,仿佛融化的梦境,又凝固成形。
燕子不会飞走,但会被偷走。偷燕子的是隔壁孩子王拴财,他躲在自己仓房里,兴高采烈地摆弄着燕子。灼桃气呼呼地来找王拴财,想要回燕子一家。王拴财翻着白眼说:“丑八怪,这几只燕子都嫌你丑。”
灼桃摸摸自己的脸,心里蹿出一团火,冲过去和王拴财厮打,结果将装黄豆的麻袋弄倒了。黄豆撒了一地,哎哟,哎哟,两个孩子踩到黄豆上,全都摔倒在地。灼桃很快爬起来,王拴财却永远爬不起来,他的后脑勺撞在一个耙子的尖上,当场毙命。
王拴财下葬那天,灼桃也将燕子一家三口埋在土里。从此,再也没有做过糖人。
时间一晃,灼桃长大了。除了颧骨上的伤疤,五官还算娟秀。这时,母亲与继父相继去世,做糖人的炉具与模子放在仓房,落满灰尘。
到了嫁人年龄,媒人来过几回,最后灼桃中意了一个叫张金宝的小伙子。张金宝老实本分,还有点儿手艺,会做木匠活。另外还有件事,也挺让灼桃满意,就是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屋檐下的一家三口,叫张金宝的燕子,总是衔着虫子兴高采烈地飞回来。真好,这就是天意吧。
这个张金宝也时常背着一袋子白面,满头大汗地回来,不等进屋就大声喊,老婆,老婆,今天晚上给我蒸一锅馒头,多放点儿碱,要开花的。
灼桃最喜欢吃的依然还是馒头。
看上去,日子风平浪静,灼桃的心情也风调雨顺,但意外却已经等不及了。
有一年阴历八月十五,张金宝出事了。不晓得从哪里来的一条疯狗,猛地冲向正在路上走的张金宝,在他的颧骨上狠狠咬了一口,随后疯狗被人乱棍打死。
张金宝没当回事,还跟灼桃开玩笑说,你看,多巧,咱俩的颧骨都被狗咬了,这叫妇唱夫随。可这世上还有狂犬病。几个月后,他忽然犯病,见谁咬谁,力气用尽之时,生命也尽了。
张金宝死的时候,灼桃已经怀孕在身。灼桃想,都是狗咬的,怎么自己就没事儿呢?
故事讲到这里,时间快进一下。转眼就到了现在。有天,我在公园碰见一个老人,他跟我说,自己小名叫馒头,母亲叫灼桃。我提醒他,你妈不是叫刘淑芬吗?老头挠了挠头发稀疏的脑袋,笑了。
听说,灼桃活到96岁,无疾而终。这一辈子,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觉得硌脚,经常脱下鞋,在地上磕磕,翻过来看看鞋底,喃喃地说:“黄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