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可确实是个小人,他都道歉多少回的事情,还能不认账。
你自主择业是你的自由,那总得给我说一声吧?我还想说,你知道我为你的事情盘算了多少回吗?但是想想这句话还是不说了吧,反正也没有用了,干脆不让他知道了。他说,我以为你知道,那边有我的干儿子,他需要我照顾,我不能离开他。我现在其实挺想回来接管屠宰厂的,小鱼,人生是不是圆圈?逃来逃去的生活,其实是在转圈。
他的干儿子就是王泷排长的儿子。三排长喜欢上了一个在酒吧唱歌的姑娘,拒绝了已有婚约的一个富二代,他有一个最大的梦想,就是写歌给自己的老婆唱。他还没有完成这个愿望,他们就结婚了,然后有了孩子,我们的排长嫂子就安心在家带孩子,不再唱歌了。排长去世的时候,孩子才一岁,她把孩子交给三排长的妈妈,从此不知去向。三排长本来就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没想到自己的心肝宝贝会更可怜。鲍可和他的几个战友一直照顾着孩子,那几个我都不认识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八年里,怎么能知道中队里换了多少新面孔。最近两年鲍可回来,总在嘴边提自己的干儿子,说战友里就他跟孩子最投缘,孩子看见他就不撒手,他看见了孩子,走了好几天,眼前直晃的还是孩子。我只是没想到,他会为了这事选择退伍后仍留在驻地,还将自己老婆孩子的生活都改变了,一起去那里。
因为我有翅膀,他一脸神秘地说。我也有翅膀,我一脸神秘地看着他说。
那天我跳进沟里拉屎后,他也跑不动了。他望着茫茫的前路想要放弃的时候,三排长在旁边喊,鲍可,你要知道,人也可以有翅膀。
人要想活得跟自己不一样,就得生出一双翅膀。
我被那个退伍兵投诉后,被主任批评了一顿,就请了一个月假,去医院割痔疮,那里最近两年都一直在滴血,时好时坏。常说十人九痔,我这段时间还属于比较好的阶段,除了知道它存在,也没有别的症状。可我就是想割了它。手术不大,在医院躺了几天后又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我就想辞职。这在我的亲戚朋友圈里是引起轰动的大事情,黑哥小白脸大胡子鲍可,一起跑来质问我,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神经了,是不是脑袋有病了?知道了我是要去南方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后,都沉默了。虽然是打破铁饭碗去做临时工,虽然他们并不认同甚至鄙视这个职业,这么多年了,他们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们还是说,战友罡罡的,拿得起放得下,不过你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给自己留条后路,人这一生,总要处处给自己留路的,路走断了,又没有翅膀可以飞。我就改成了请假,到南方去看看再决定,骑着马好找马,也是人之常情啊。
他们本来准备用一场大醉送别鲍可的,没想到是先送我,这让我很得意,我对鲍可说,那天谁都能送我,就你别送我。鲍可哭了,哭了后还是要送我,一直把我送到车站,那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胸戴红花,意气风发,他在我身后,踩着了我的后脚跟,我回头瞪他的时候,看到了一张怯生生的脸,像是我自己。那时候车站附近还只有几间矮小的房子,如今已是一片高楼,物是人非。唉,人也不是当年的了,谁还能走回青春去?只能飞。有翅膀多远都不算远。
但我没有翅膀。我到了心心念念想去的城市,在陌生的人群中孤独了一阵儿后,总感到自己像是五公里越野跑掉了队,在苍茫茫的人流里,无所适从,一股子热血冷后,想到了很多东西,诸如老人孩子,生活习惯,吃饱穿暖等,我觉得我别无选择,我已经被困在这里了,只能还是回来继续现在的生活。
鲍可来接我,我只告诉了他一个人,不让他告诉别人。他看到我后一直在笑。我一脸颓丧,我不想看见他笑,可我又无法拒绝他的笑,只好跟在他的笑脸后面,一路无语。走了很远,我语声沉闷地说,鲍可,让我看看你的翅膀。他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缓缓地解开衣服的扣子,露出了背部,慢慢地将背部转向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鲍可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