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可的翅膀(4)

那时候他批评了我们好几次,每每合唱的时候,总还有发错音的河南腔飘出来,所以在部队学了那么多歌曲,我们记得最清的,就是这首歌。刚哼了几句,我远远地看见小白脸的经理从旁边过,就推了他一把,他立刻闭了嘴,脸偏到一边。跟着,黑哥踢了我一下,他不踢我我也看见了,我们主任正在不远处散步,闲散的目光意外深长地滑过来,我也闭了嘴。

我们几个人就散了。

我们主任就是县城退伍安置办的主任。隔了几天,鲍可去他那报到的时候,我也在,鲍可说他放弃安置的时候,我很意外,他没有跟我说过这事。他回来的这几天我们见过好几次,他竟然都没有跟我提起这事,我知道他要退伍,一年前就开始暗自替他谋划,甚至为了他能去个好地方,我这一年多工作特别努力,把主任的公事私事都照顾得很好。

他竟然选择自主择业。

那你去哪里?我问他。

我还想回东北。

你老婆孩子怎么办?

一起带过去。那里还有别人需要照顾,我不想走得太远。而且在那里也生活习惯了,我喜欢那地方。不管是在哪里,只要喜欢,就不会逃出来,这话还是你说的,捕逃的那天晚上。

我想起这句话了,是我说的,但我只是说说,那年头,自以为少年老成,对着书本看几句名人名言,就能衍生出很多大道理,但是每一个道理,只是挂在嘴上,哪曾想过付诸行动,若干年后,被人猛地提起,却如醍醐灌顶。

说那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那天晚上和鲍可聊了很多,甚至提到了自己的梦想。月亮在天上晃着晃着不见了,鲍可紧挨着我坐着,我却连他的脸也看不清楚了。

我们开始聊起那个犯人。中队长通报过,他也才二十一岁,和三排长一样大。个子一米七五,和鲍可一样高。脸上有一道疤,这个中队里谁都没有。仔细想想,中队长有,中队长的后背上有一年出外勤的时候出事故,和犯人搏斗的时候被砍的。他也就是从那件事立功提干。这是中队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大队长给每一届新兵上课的时候都要提一提,据说每次讲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中队长一定不在场。

那个犯人为什么要逃呢?三中队的监狱关的都是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都是有盼头的,犯不着铤而走险。我们就想,他可能是有了女朋友,又跟别人跑了,忍不住要逃出来问个究竟。这是我们讨论了很久,唯一一个值得从监狱跑出来的理由。我们都没有女朋友,三排长有,我们又讨论起三排长的那个细高白净的女朋友,刚在门口的自卫哨那登记,说是来找王泷,三排长就从三排翻窗出来躲进一排去。她挨着屋子找,三排长就从一排后窗翻出来跑到炊事班,又从炊事班的小道蹿进地窖里,地窖里摆着队列一样整齐的萝卜白菜,平时锁着门。三排长的女朋友找不到这里来,竟然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这事闹得中队长吃饭的时候和指导员两个人脸上笑得花一样,说营房太简单了,就这两排矮平房,躲猫猫都得装成萝卜白菜。

我们又想,犯人会不会忽然出现在我们两个身后,手中的刀像切西瓜快速地割断我们的喉咙。想到这里,看看月白风清,还是浑身汗毛直竖。我们就不去想这个问题了,开始聊起自己心中的女朋友,鲍可喜欢麻利泼辣的,我喜欢温柔典雅的。实际上后来我们都没有如愿,也都过得很幸福,虽然这幸福要仔细想想才觉得幸福。漫漫长夜,我们小声嘀咕得口干舌燥,终于无话可说了。也许我们本就无话可说,说话只是为了打发一阵紧似一阵的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