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将明

1、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寒夜。

我抽着烟,独自一人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楼下的厂区,一览无余。操场上,员工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出纳正在逐个派发他们的最后一份工资。派发完毕,他们仍保持着整齐的队列,立在操场上久久也不忍离去。这时,厂长跑回到办公室,面带急色对我说:

“大哥!他们都不愿意走呢!”

“还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估计是在等你?”

我跟着厂长下了楼,走到队列前面,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些离乡背井跟着我打拼了多年的伙伴,我甚至能叫出他们多半人的名字。他们把最好的青春奉献在了这里,有的在这里成家立业,有的父子两代人都在这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神情严肃地正看着我。我对着他们躬下身,鞠了个躬,一句话也没说,默默转身回到了办公室。

两个合伙人跟了上来,说:“大哥,已经订好了房,我们去聚最后一次工作餐吧?”“改天吧!”我说。我对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先走,我想一个人再待一会儿。

我曾无数次立在这扇窗前,看着脚下曾经一片荒芜的土地上一手建成的工厂,机器轰鸣,人头攒动,满载的集装箱货车缓缓地驶出工厂。而眼下,操场上的这些工人,确切地说,他们已经成了失业工人,正三三两两地离开,不时回头望着身后的厂区。

厂门口的马路边,磨革工老宋蹲坐在他那堆大包小包的行李上,正大口大口地抽着烟,为一场即将开始的长途跋涉积蓄力量。他的工衣还没换下来,上面沾染着五颜六色的涂料,在人群中特别醒目。这个五十多岁头发斑白个子矮小的广西人,从一开厂干到现在,一直都是厂里的生产能手。逢年过节都很少回家,他说回家一趟不容易,要转好几趟车,还要走十几里山路,不如留厂过年,多赚些加班费。他一个人供养着家里两个读大学的儿子。

他站起了身,背起一大堆行李,像只爬行的蜗牛,缓步往远处走去,渐渐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中。

看着他的背影,一个想追上他的冲动在脑海中一跃而起,却又被另一个自己按了下去。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不是独立的个体。他们辗转在这个制造业的城市里,肩膀上都扛着各自的担子——他们的家庭,命运,和不可知的将来。

我和他们一样。

我感恩于他们没有因为工厂倒闭而聚众闹事,他们也许庆幸于我没有像附近那几家工厂的老板携款跑路,毕竟,这种情形屡见不鲜——能在这种大环境下继续生存下去的工厂,都在死撑硬挺着,每天都有撑不下去而倒下的。

玻璃窗里我的影子,像一根杵在寒风里的木桩——我想起了当年父亲的模样。

那是多年前一个闷热的夏天。

一场持续的干旱席卷了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正处抽穗时节的稻子,无精打采地立在早已干涸发裂的田地里。父辈们抽干了附近沟沟渠渠里的水,又抽干了机井里的水,这些水在稻田里停留不多时,便消失得无影踪了。父亲站在三伏天烈日炙烤下的田埂上看着面前一望无际没有一点生机的稻子,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他心里的伤口,如同脚下土壤的裂缝,越来越大。父亲心底的忧伤蔓延到年幼的我的心底。

无望的等待中,一场暴雨终于下了起来。我跟着父亲跑到院子里,在雨中手舞足蹈起来。豆大的雨滴砸在皲裂的土地上,沉睡的尘土飞溅起来,顷刻间,大地上白茫茫的一片,空气中充满了新鲜的泥土气息。不远处,我看见村里的大人和孩子们纷纷跑进雨中,伸开双臂,尽情欢呼着,雀跃着。

这场及时雨密集地下着,没有停歇,逐渐露出狰狞的面目。暴雨如注,它肆无忌惮地横行在大地上的各个角落,填满了稻田后,又填满了所有的沟渠、池塘。接下来的几天内,雨水灌满了河床,冲垮了河堤,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水面漂浮着各种杂物,水草,树枝,家具的碎木板,甚至小动物的尸体,涌向附近的村庄。村庄很快被洪水隔离成一座座孤岛。

先前的喜悦变成了无尽的悲伤。父亲站在门槛前,忧心忡忡地望着被水淹没的稻田,眉头紧蹙,手中的烟没停过。

水位越来越高,终于漫向了我家地势比较高的院子。浑浊的水,悄无声息,却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压迫感,挤压着我的胸腔。随着夜幕的降临,它开始淹没我的脚踝,我惊慌失措。黑暗中,父亲一根一根地抽着烟,脸色凝重,一言不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他,见过太多的天灾人祸,此时怔怔地立在门前,他知道做什么都没用,除了等雨停,等洪水退去——在天灾面前,人类如蝼蚁般渺小。

到了后半夜,洪水终于慢慢退去,院门前用土垒高的台阶上,留下了两串深深的脚印。沉默了很久的父亲,长长地抽了一口烟,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跳出农门!”说完,丢掉烟头,转身回屋去了。我偷偷地捡起烂泥上还没来得及熄灭的烟头,猛抽了一口,呛得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抽烟,烟味很苦。

2、

多年后的今天,跳出农门的我,在这个全球制造业中心城市,从一个普通的打工仔做起在工厂里摸爬滚打,慢慢有了自己的小作坊,又有了属于自己的工厂。我赶上了制造业蓬勃发展的浪潮,工厂一时风生水起。

彼时,工厂门口停着一个个等待装柜的车头,刚打包好的包装箱带着流水线的温度便被装进了货柜,它们像铆足了劲的发条向港口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