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常生活(2)

就是这样幸运,没有见过一次面,没有花一分钱,我比登天还难的调动之事,解决了。

正在办理调动手续期间,时隔结账事件之后将近一年,邻居打来电话说,让我准备几万块钱,我的调动他谈得有眉目了。我说:“我正在办手续,就不再麻烦你了。非常感谢你的帮助。”邻居非常不高兴,说他已经给人说好了,钱一收就马上能办,不给钱的话让他很难办。坦白讲,到这个时候我并没有过多怀疑事情的真实性。他的本意还是想帮助我们,我是很感激的。但是我比较介怀他喊我爱人去结账的事。我觉得他不够诚信和体谅,没有给我爱人相应的尊重。想起爱人当时被动的样子,我的心就不够宽容。

但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如今再见面,他很坦然。有点不坦然的反而是我们。

是啊,我们应该不坦然,当初帮了忙的贵人,拒绝了我们要致谢的请求,我们甚至没有当面道一声感谢。如今人家调离本地,更不是我们能够见得上和有机会表达谢意的。

这天大的人情落在空处,想起时,难免汗流浃背。

3、

如果你要问我:人什么时候最软弱?我的回答是:人最软弱的时候不是在面对重创的时候,而是在遭遇重创、孤立无援时,有人给予你温暖。那个时候,你所有竖起的利刺会软化,保护色会褪去,盔甲会瓦解,意志会消散。因为你会在一瞬之间觉得,你是有所依靠的,并不是独自一个人在战斗。

两地分居期间,我每周往返于市县之间。在一个周一早上,我照例驱车去县上上班。说是县上,工作单位却在乡上,我时任乡政府副乡长。当天大雨如注。有一段路上堵车,耽搁了十几分钟,眼看着上班就要迟到了,中间接到县住建局电话,要来乡政府检查危房改造相关工作,已经在路上了。

我内心着急,车就开得快了。山路弯曲盘旋,路面湿滑。车轮几次打滑我也没有在意。驾照拿到手时间不长,“初生牛犊不怕虎”,尚不知这样行车的危险性。又接到领导电话,告知今天有几项工作要如何如何。又添急迫之意。车下了山路,行入川地,路途平坦起来。车速超过八十迈。心里有事情,想着家庭,想着工作,想着这样奔波的日子不知尽头,责任很重,疲劳又无奈,难免分神。到一个九十度转弯处醒悟过来,急点刹车,刹车抱死。车子冲向路边排水沟,冲向洋芋地。我惊慌失措,知道事情坏了,索性放开了方向盘。

几秒钟之间(这几秒钟的事情发生得太快,对细节我事后毫无印象),车子翻在了洋芋地里。短暂的发懵之后,才发现自己倒躺在车厢里。我解开安全带,推车门,车门被压得变了形陷在软泥地里,推不开。我从座椅上爬起身,感觉到身上并无疼痛。后窗玻璃被摔碎了,是唯一的出口。我爬过去,发现伞和包就在手前,顺便带上,出了车子。

当时是九月份,正值金秋。地里的洋芋叶子经过雨水冲洗,更加墨绿鲜翠。由于地处大山之下,雨天烟雾迷蒙。我走出洋芋地,上了公路,站在路边给爱人打电话,我没有哭。他说:“你赶快看看身上有没有伤?仔细查看。你离车远远的,小心漏油爆炸。你挡个车坐上先回来,其他事情我处理。我叫上人马上起身!”对于同样和我一样责任很重,疲劳又无奈的他,我很抱歉,又给他额外增加了负担。我打着伞站在路边,才回过神去看现场。现场惨烈。路面被车胎划出了一道毫无轨迹可言的、弯弯扭扭的黑色胎记,像是对去向充满迷茫、不知该往哪里的一条线,徘徊不定中在排水沟边消失;树被拦腰压断,倒在那里;湿软泥泞的地里,鲜肥的洋芋茎叶倒了一大片,颇受摧残蹂躏;而我那辆白色的轿车,十分狼狈地倒扣在地里,车头倒栽,车尾翘起,两边肩膀一高一低。

我十分狼狈地站在路边。身穿一件小单皮衣,在金秋的大雨中因为惊吓和寒意瑟瑟发抖。早晨高峰,车辆穿梭。不时有人降低车速打下车窗,先看看我,再看看车,有的忍俊不禁,有的冷漠无情。在这个信息爆炸的年代,天灾人祸的新闻满天飞,人们笃信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个先来。我这样的事,只是一个途中插曲而已。没有一个人开口过问。惊吓之中,我又起羞耻之心。再看向车子,不知道它是怎么越过一米宽的排水沟,把自己倒置在了软地里,让我避过了一记重创。又觉得它的样子很丑,让我难堪。

但是我没有哭。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在等着我。我在这些年,学会了心硬,学会了坚强。两地分居,生活困顿,我无以为靠。我不哭。

有一个老者从田间小路走上来,看到了眼前的情景。我猜他是在雨中去查看地里的庄稼,这是农人的本分。我心想你千万别走过来。老人没有受我意念的驱使,自顾走过来了。他离我两三米远的时候,我用伞遮住了头脸。他一定也是来看笑话的,还非要走这么近,真是过分!打在伞上的雨噼噼啪啪响。听见老人说:“娃娃,你人好着吗?没受伤么?”我的眼泪没有预演,就这样成串地涌出了眼眶,停不下来。我泣不成声。我的坚强和冷硬在这一瞬间瓦解得支离破碎。

人啊,你坚强不是因为你强大,而是你除了坚强,再没有其他办法。

4、

调到市上以后,我去上班,发现新单位的同事们不论男女,都眼神淡定,神色从容,面目舒展。没有人如我一样焦虑憔悴。环境造就人。我有些自卑,不由想到一句话:“我用了二十年来奋斗,才能和你一起坐在星巴克里喝咖啡。”恰巧,调上来那年,我入职刚好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