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常生活(3)

二十年,驻足回望起来,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已足够让一个人,从职场小白步入中年。

这二十年,我一路在基层摸爬滚打。开始的身份是农业科技人员,忙碌在田间地头,穿梭在乡间村口。倒也没有干多少与科技有关的事情。业务上无非是推广上面新研发的种子,购领和发放一下地膜肥料,搞搞宣传,组织农民培训。都是无技术可言的琐碎零散,完全与“技术”二字挂不上钩,但工作性质却十分复杂。越到基层越具体,越具体的事情越琐碎,越难干。要应对工作任务,还要应对不知从哪个巷子里突然蹿出来的狗。两年下来,我就有了深刻的川字纹。

先后换了三个乡镇,干了十年。期间结婚生子,扮演起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的角色。皱纹从眉心自拓疆土,延伸到了眼尾嘴角。后来调到了县城,进了机关。才感觉像个“白领”。也学习到了很多到现在依然受用的职场知识:学会了写文件,文档排版;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人情世故。一晃三年。

后来,被提拔当副乡长,依然是另一个最偏远的乡镇。同年爱人单位改革,工作调整到了市上。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加上两地奔波的大项目。个中滋味,一言难尽。磕磕绊绊又是七年。

而我新单位的同事们,之所以让我自卑,不是我妄自菲薄,觉得自己什么地方不如别人,而是源于我对他们安稳生活的羡慕。他们很多人一入职场既进“豪门”:在市上,在城里,在机关。而且很多人家事有人照顾。他们几十年如一日过着优渥的生活,不用车马劳顿,也不用风吹雨淋(这样说的标准,只是相比我而言。我确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中有一位同事,大美女,特别漂亮有气质,是我心目中的职场丽人模样。常找我聊天。她可能看我是新来的,在引导我熟悉融入这个集体。听她说自己的事情,推断她年龄应该比我大。但我不敢贸然称呼她为“姐”。她比别人还眼神淡定,神色从容,面目舒展。后来她告诉我她的年龄,天哪!她居然比我大整整十岁。比我大十岁的她,看起来比我还年轻!我居然跑在了时间的前头,提前把青春远远甩在了身后。

很早以前看过一幅漫画:两个孩子站在起跑线上,印着那句励志名言:“每个人的起跑线都是平等的。”可是一个孩子坐在轿车里,父母衣着光鲜,面色红润,酒肉塞满后座;另一个孩子拉着架子车,弯腰塌背,咬牙发力,架子车上的父母衣衫褴褛,形容枯槁。

起跑线是一样的,站在跑道前的人和命运,怎么可能一样呢?

5、

八十七岁的父亲,突然病危。这是这个由他和母亲衍生出来的、一百来号人的庞大家族,最大的哀事。于是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以及重孙们,轮流或一齐看护,生怕自己在老人的最后一刻没有陪护在跟前。生离死别,人之根本。

情况时好时坏,持续了半月有余。最重的一次父亲意识已然模糊,声气若有似无。众人纷纷近前,呼唤着他。我只觉得父亲的生命在一寸寸消解,灵魂要化成一缕轻烟飘走了。大哥轻声但坚决地叮嘱我们不许哭,怕让在弥留之际的父亲割舍不下,不能安然地离开。我没有哭,我深深低下头,不敢去看面前的情形,无法正视父亲停止呼吸的场面。二嫂一手揽住了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捂住了我的脸,又在我脸上抺了一把,用抺过我脸的那只手握住了我的手。我用力抓着她的手,很奇怪她的手心里满满是水,湿淋淋的,像刚刚洗过没有擦。

很庆幸,几分钟之后父亲的呼吸又趋平稳。我上前替他整理枕头,他虚弱地对我说:他不愿意再耗下去了。他已下不了炕,这样躺着是个废人,害得孩子们都不能正常生活了。这样拖下去可怎么是好?

我试图去感知一个八十七岁高龄的老人,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面对即将到来的生命终结,满地子孙后代,却无计可施,无人可以救他,他是怎样的心情呢?

不得而知。但我的心情悲痛又悲凉。

而我的第八个外甥,婚期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