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了,我有个摄像机,旧是旧了点,但别人领证最多拿部手机,肖运生可能觉得这样比较高档,和易晚星确定关系之后,他现在相当在乎高不高档。
王婆婆没有被虐待,儿媳妇只是说王婆婆血糖高,不能吃甜烧白,王婆婆一时气不过,就报了警。我说:“王婆婆,你还晓得怎么报警的啊?”王婆婆说:“我咋不晓得呢,110哟,你以为我憨的哟?”就这么个案子,我也莫名其妙处理了几小时,等到从横街子回来,想问问肖运生烧没烧纸,但肖运生不在,往后一个星期都不在,所长说:“狗日的请了年假。”我恍然大悟,都要领证了,请个年假准备应该的。
所长说:“准备啥子嘛准备,二婚,不兴搞仪式的。”
我说:“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不要歧视人家二婚的。”
所长说:“我要歧视也歧视你嘛,你一婚了没有吗?”
肖运生休完年假回来,瘦了一大圈,一张脸没有胡子,更显怪石嶙峋。他闷头闷脑,坐下来也不知道往保温杯扔胖大海,在那里空口猛喝白开水。我说:“老板,哪天领证?”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快了,很快了。”我又问:“真的不搞个仪式啊?”他说:“不搞了,二婚不搞仪式。”我说:“老板,你自己看不起自己就算了,看不起易晚星要挨打的哟。”肖运生脸色惨白,像已经挨了打。
易晚星快下班时来的,拎一个琴谱包,穿一条长得不得了的绿裙子,她今天化了妆,一张脸惊人的白,嘴唇又惊人的红,连头发都卷好了,一头蓬松海浪,像要就地搞二婚仪式。肖运生见了易晚星,唯唯诺诺说:“你怎么来了?”易晚星看着非常愉快,那裙子不知是什么高档料子,一动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等你下班啊。”她说。肖运生说:“今天事情有点多。”我在旁边插嘴:“哪里多?老板,今天我们一个接警电话都没得。”肖运生更唯唯诺诺了:“你晚上想去哪里吃?”易晚星愉快地说“今天我们不出去吃了,去我家吧,我做两个菜。”“小汪,你也来。”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小汪是我。肖运生狠狠看我一眼,我立刻说:“去,姐,我去,我帮你打下手。”
易晚星不需要我们打下手,她买了两斤三线肉、半只鸭子、四条鲫鱼,又去凉菜店打包了半斤猪耳朵、三两小肚子。小肚子最下酒,她说。凉菜店还是那个小伙子,手脚麻利把小肚子剖开,切成细丝。我问:“换了老板生意怎么样呀?”小伙子说:“没得区别,你不说我都搞忘了我们换了老板。”肖运生和易晚星站在后面,等小伙子用塑料袋把海椒面、花椒面包起来。凉菜店求新鲜,空调开得极低,肖运生冻得脸发青,易晚星双手抱在胸前,遮住那些因裸露而战栗的皮肤。
到了那房子,才发现重新装过了,窗户换成老钢窗,又刷了绿漆,地砖换成灰色水磨石,靠窗放了一张书桌,像二十年前的中学教室。院子倒是没怎么弄,只是收拾利落了,我和肖运生一人一把藤椅,看易晚星在前面水槽里杀鱼。她熟练地拿着一把菜刀,先用刀把把鱼敲晕,再行云流水地刮鳞剖肚,四条鲫鱼都满肚鱼子,易晚星一一掏出来冲洗干净,再塞回肚子里去。上次那只野猫还在,围着易晚星转圈圈,易晚星留下一摊鱼杂碎,野猫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它小心翼翼叼回那个纸箱里,纸箱里什么都有,硬币、乒乓球、没吃完的零食、扔掉的烟头。
易晚星的菜做得好极了,蒜泥白肉、子姜鸭、韭黄鲫鱼、清炒丝瓜尖,最后来了一锅酸菜豆瓣汤。菜摆在院子里,我回厨房里添了三次饭,肖运生就一直用小肚子下酒,这家里本来只有啤酒,他自己去外头小卖部买了一瓶白酒。肖运生的酒量我有数,所里聚餐他都不敢跟人划拳,我的米饭吃到第三碗,他已经确凿无疑醉了,对着易晚星哧哧笑。我理解他,要和这么个女人领证,喝不喝醉都是要哧哧笑的。易晚星也不理他,一粒一粒从汁水里拣零零星星的鱼子吃。
肖运生笑着笑着生了气:“你还跟不跟我领证?”
易晚星说:“领啊,不是讲好了元旦领证。”
肖运生说:“领你个铲铲……你故意的,你故意让我晓得的,你故意让我去火葬场的。”
易晚星说:“你晓得啥子?”
肖运生眼睛都红了:“为啥子嘛?你到底是为啥子嘛!”
易晚星说:“你说为啥子?”
肖运生的声音中有一种哀求:“二十几年了,都二十几年了,你好生生的,你就把这件事忘了吗?”
易晚星说:“我也想,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做不到啊,答应人家的。”
肖运生低声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易晚星说:“小时候,又不是上辈子。”
肖运生抱住头:“他也没杀人……老子看他一次想打他一次,但他也没杀人啊。”
易晚星说:“是不是哟?”
肖运生几乎绝望了:“不值得,你这样不值得啊,把自己搭进去了。”
易晚星笑一笑,她笑起来有种让人胆战心惊的美,她伸了个懒腰:“值得不值得,由我说了算。”
肖运生看着她:“你可以不让我晓得的,你没必要让我晓得。”
易晚星说:“光是让他死有什么意思呢,总要有人晓得,他是为什么死……对了,你最后是怎么晓得的?我还想是你太憨了,留的东西怕你看不出来。”
肖运生给自己满了一杯酒,又一口干了,这才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就是凉菜店里打包海椒面、花椒面那种,袋子非常脏,一颗金牙裹在那些灰里,闪闪发光。我无端想,这牙怕是纯金的。
四
午饭时间,我们一拥而上去食堂打饭,今天吃豆子烧鸡,去晚了只有鸡脖子和鸡皮。盈盈却坐在凳子上不动,抱住她的蓝色饭盒,木木地看着窗外。学校最近搞装修,崭新水磨石地板,老钢窗刚刷过漆,绿是绿了,但绿得让人心烦。我喊她:“杜盈盈,你打不打饭?”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我是喊她,盈盈如今说什么都战战兢兢的,像是什么都不敢确定:“不打了吧?我不饿。”
最后,是我给她打了饭,二两饭,一份豆子烧鸡,我抢到一个鸡腿。但她最多吃了五钱饭和几颗豆子,我急了,骂她:“杜盈盈,你是不是想成仙?”盈盈看着我,突然说:“你还想得起不?我小时候就想成仙。”我说:“不对啊,小时候我们都想当妖精。”她认真纠正我:“不是,我其实是想当仙女,是你要当妖精。”我想起来了,盈盈从小长得乖,大家都喊她小仙女,她披着白蚊帐说:“易晚星,你晓不晓得,我以后要当仙女?”那时候人人都看《新白娘子传奇》。我说:“盈盈,当神仙不好耍,我们当妖精要不要得?你当白蛇,我当小青,我们一起修炼,修炼一千年就能当人。”她咯咯笑起来:“那也可以,但当人有点无聊,我们要不还是一直当妖精吧。”
那时,我们都在盐厂幼儿园大班,大家都是盐厂子弟,都以为要一路子弟校读到初三,哪个晓得刚上小学,盐厂就说搞不起走了(四川方言,不景气的意思)。我们和父母一样想不明白,那么大一个厂,都以为会海枯石烂,怎么会说搞不起走就搞不起走了?一搞不起走,什么都塌得很快,厂里最后留了百分之三十的工人,食堂承包了,子弟校不办了。
我和杜盈盈就此分散,各上了各的小学和初中,到了高一,我们又在旭水中学见了面。杜盈盈修炼了十年,不管是仙女还是妖精都完全成形了,开学第一天大家就议论纷纷:“那个女的你看到没有?”“哪个?”“妈哟,长得好乖。”
我得意扬扬地说:“我幼儿园同学!我闺密!”
如今我们又是闺密了,我也算个美女,但我天天盯着她的脸看。盈盈不怎么喜欢,她用头发遮住半边脸,你不要看。我又把头发拨开,不看白不看。盈盈说:“我不喜欢我的脸,我长得太妖了。”我以为她开玩笑,说:“我们本来就是妖精啊,蛇精,你忘了啊?”她摇摇头,认认真真地说:“我长得太妖了,我看着就不像个好女人。”我吓了一跳,我去年才来月经,还没想过自己已经是个女人,我看着她说:“那我们也不能是坏女人吧,我们做了啥子坏事就是坏女人了?”盈盈说:“不用做啥子坏事,有些女人天生就坏。”我说:“不可能,妖精都能做好事,有些人比妖精还坏。”杜盈盈说:“易晚星,你太幼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