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了,车子前摇后晃,像是踩着长短不一的高跷。我帮爸爸校准方向,可他紧紧攥着把手,我力气不够,根本扳不过来。他南我北,他左我右,车子不知该听谁的,没走多远又滚路边了。
我蹭破了胳膊,爸爸咬牙呻吟,额头乱抖浮一层汗。我说,草那么厚,哪有那么疼?爸爸指指头,我明白过来,忙扶他坐起,靠在一棵核桃树下。他指指路边的石头,说,快,砸晕我,晕过去就不疼了。我连忙后退不停摆手。爸爸说,快,就当帮我个忙。我下不了手,把石头紧紧抱在怀里,像抱一只羊羔。他大喊,快点,我受不了了!我小心一砸,他啊啊喊着说,你不使劲更疼。我抓紧石头高高抬起,大口吸气闭眼砸下,不料闪身砸了个空。睁眼一看,爸爸已躺在地上,自己疼晕了。
爸爸没了呼吸,身体漏气一般瘪了下去,五官缩到一起。我伏在他身上哭,举目无人,四周全是雾。哭累了,想起电视上曾演过,给没气的人吹气,就能恢复如初。我开足马力使劲吹,吹得我脸涨通红耳朵跑气,爸爸还真的慢慢鼓了起来。我加大马力不敢泄气,爸爸渐渐恢复如初,他猛然起身推开我说,不敢再吹了,再吹我就爆了。
我跳起来鼓掌欢呼,爸爸复活了,爸爸复活了!
一番休整,我问爸爸,有那么疼吗?爸爸在地上摸了个核桃,说,脑袋里要是长一颗核桃,你说疼不疼?我问,核桃怎么能跑到脑袋里去?他说,不知道,这核桃越长越大,我快受不了了。我问,那该怎么办呢?他说,去他娘的,让它使劲长去吧,看它能拿我怎样!
我问,难道要一直疼下去吗?
爸爸一笑,说,要是能一直疼下去,我也接受。
我搞不懂。
爸爸要继续上路,怕他再疼,我坚决要回家。爸爸说,就一次机会,这次不见就再也见不到了,万军,当帮我个忙好吗?爸爸还会求人?我从没见过,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什么。爸爸四处摸,把车子扶了起来,说,走吧。我问,这人有这么重要?他说,对我来说,跟你一样重要。我说,那你不准骗我,保证一会儿就到。爸爸举着核桃说,我保证,骗你就让我脑袋里的核桃天天闹。
我一吸气,说,那得多疼,还是别了。
我坐前梁爸爸踩踏板,前车之鉴,这次车头我把着,爸爸双手扶我肩上。他说,我早该放手了,这车子以后只能靠你自己骑了。重新出发,两股劲还是合不到一起,车头摇摆走得艰难,差点又摔倒。爸爸说,黑蛋,放松点,你一紧张车头就会僵。他握住我肩膀,像握方向盘一样,用身上的暗劲把我连接起来,他说,重心得稳,车头不能晃,我压重心你稳方向,感受我给你的劲,哪边重你就往哪边轻打。父子同心,把咱俩的劲拧到一块,都用在车子上。
爸爸踩轮,我掌方向,我俩像在马戏团踩球一样忙乱。我斜坐横梁贴在爸爸怀里,心脏靠近心脏,两颗心脏连接,感受他手上涌来的力量轻调方向。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终于,车子也和我们连接起来,它不再使拗犯倔,烈马归栏一般,温顺地载我们向前荡去。
踩轮久了,爸爸也有点吃力,他老腰一弓一直来回往复,大口喘气。我问,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啊?爸爸笃定说,前面就是,这回真到了。
路上有一段长下坡,车子自己跑了起来,我们一身轻松,高兴喊着直往前冲。似有大手猛然一拽,浓雾在空中一甩,幕布一样在路两边呼啦退开。太阳金光四射,世界清晰起来。城市近在眼前,海市蜃楼一般缥缈晃动。骑车进城,四处浮光掠影,车水马龙人流高楼都很熟悉,但在哪儿见过我又指认不出。
爸爸说,先吃饭,折腾一早上肯定饿了。我们点了一大桌,豆腐脑、灌汤包、羊肉泡馍、炸米糕,全是我爱吃的。浑身酥麻,这些味道穿透了我,像一直埋在我记忆深处。
吃饱喝足,该去游乐场了,这一天真美好。
爸爸双手放在我肩上,我导盲犬一样找路,问了好多人游乐场在哪儿,他们一声不吭只摆手摇头。爸爸说,问也白问,这游乐场只有我知道在哪儿,你听我指挥就行。走走停停,折返回头再寻他路,我们像两片连梗的树叶,在风中飘了很久。终于,一抬头,到了游乐场门口。
进了游乐场我溜了一圈,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卖游戏机的。难过一下子将我淹没。我喊着,这里不卖游戏机,你又骗我!我跑出游乐场说,你自己摸黑回去吧。
爸爸喊着,你回来,卖游戏机的还没来呢,来了就给你买。我回喊,信你个鬼,自行车我也骑走,你摸黑走回去吧。爸爸喊,游戏机一定买,这里没有咱就去店里。我说,现在就去买。爸爸商量着说,你先在游乐场玩一会儿,等见了要见的人咱们再去买行吗?别费了那些老劲,最后白跑一趟。一时没辙,我反身回来,说,再信你最后一回。爸爸手扶在我肩上,轻舒一口气,笑说,抛下我不管,我们万军才舍不得。我说,你再骗我就知道了。
笑声来回拐弯,快乐随处飘荡,游乐场什么都有,过山车、海盗船、空中飞人、高空秋千。问了一圈没一个能玩,我个子太矮不让进场,爸爸是盲人,他们不敢担风险。爸爸站在原地四处听了听,灵机一动说,碰碰车能玩。
碰碰车场子里没人,就我和爸爸两个。挑了半天,我们坐了辆宝马碰碰车,车头是一只卡通老虎,老虎头上的“王”字换成了宝马车标。爸爸说,没坐过宝马,咱们今天好好坐坐。老虎沉默,眼睛闪光咧嘴大笑,笑容占半个车头。
我和爸爸同坐一辆车,其他车没人坐,空车启动。我一按按钮,老虎出山,孙悟空、奥特曼、喜羊羊和米老鼠,大家在一块碰。你碰我我碰你,碰上分开分开又碰,我坐爸爸怀里,爸爸把着我的手浑身忙乱,我们的老虎左扑右咬,谁也不怵,喜羊羊、米老鼠早逃到角落去了,孙悟空和奥特曼没碰几个来回也纷纷抱头服软。
爸爸玩得起劲笑得气喘,额头浮出一层汗。他问,万军,你知道盲人能开什么车吗?我说,不知道。爸爸说,你知道的,你就是捣蛋不说。我说,大风车,老水车,高速路大堵车。爸爸哈哈大笑,说,配合一下嘛,一会儿给你多买张游戏卡。我立马回道,碰碰车。
爸爸摸摸我的头说,开碰碰车可真爽呀!就跟我的眼睛好了一样。
突然一个大趔趄,不知从哪儿冒出几辆碰碰车,样子是UFO,座位空空没人操作,可动力十足,像山羊被抽打急了眼不管不顾撞人报复。老虎直接趴地不动,宝马车标都吓掉了。几个UFO四面夹击,我和爸爸被UFO踢起了皮球。爸爸护着我喊,来人啊,救命啊,碰碰车撞人啦。一时跑来好几个穿制服的,UFO见状慌乱了,趁人开门时撞倒一片夺门逃出。那些人赶忙起身,拿着绳子四处去追。
出了场子,我和爸爸坐在台阶上喘气,到处瘀青浑身酸痛。我说,这些UFO是跟你有仇吧?他说,不应该啊,难道他们认识停在家里的那辆UFO?我说,都怪你,非要开什么UFO,还要在这UFO窝碰头。我又问,那人到底什么时候到啊?爸爸说,马上就到,马上就到。我喊着,你这个骗人精,说话从来没准头。你保证马上就到!爸爸表情郁郁说,我给你保证。保证什么却没说。
制服们回来了,一人拴一辆UFO往游乐场拖。身上闪着彩灯的UFO还在抵抗,奋力往外逃。一按开关,彩灯熄灭,UFO被人迷晕一样就都平顺地跟着绳子走了。那些人拖着UFO来到旋转木马跟前,拆下木马扔到墙角,木马不动不叫咧嘴欢笑。拴木马的钢棍从棚顶拔出,横插在中心的旋转塔上,几人合力把UFO抬起,顺着钢棍贯穿底部,咔噔一响卡紧扣牢,UFO跑不了了。
如是重复,那些UFO都被扣在了旋转塔上。电闸一掀,音乐响起,各色彩灯闪烁晃动,一个旋转飞车被组装而出。UFO如木马一样温顺下来,绕着旋转塔悠悠追逐上下起伏。
有人过来道歉说,可能是程序问题,一群玩具真把自己当UFO,在宇宙野惯了,怨人把它们困在这小地方,老想往外面跑。为示歉意,新安装的旋转飞车让我们免费坐,想坐多久坐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