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时间,家里已经没有父亲的印记了。
慧慧把我引到大门处,关上门,让我看门板,问,这是爸爸写的吗?我一看,还真是。上面用粉笔写满了数字和算式,是爸爸记的账。门板被灰尘包浆,有点发黑了,字迹几不可见,不留意还真不太好发现。父亲倒腾过一段时间水泥,可能是那会儿写上的。
门板上有球印,有小孩的脚印,还有我写的一句话,靠着回忆仔细辨认,是“爸爸,给我买游戏机”.叠着这句话,还写了很多字,这些字叠一块互相扭缠,我竟从没留意过,是爸爸写的。时间在这个角落慢了下来,粉笔字受潮褪色,可一直都在,只是看不大清了。
我望着门板发愣,想着字迹也会衰老吗,越来越淡,直至消失。
慧慧如获至宝,饶有兴致地辨认。她说,只认出了“就”和“游乐场”四个字,还有三个字不太好认。我俩共同研究着,字迹极潦草,也极淡,我们猜测、推翻,拼凑、假想,最终也没有统一意见。慧慧觉得那三个字是“想我”和“去”.“去”我和她一致,“想我”我觉得是“难过”.
“想我就去游乐场”或“难过就去游乐场”,意思一样。
我愣了愣神,想起爸爸离世之前,我们去过一次游乐场。他让我带他去县城买药,回来时路过游乐场,说,这辈子还没去过,我们去玩玩?我说,你又看不见,怎么玩?他说,总得体验一次吧。我问,那啥时候买游戏机?他说,一会儿玩完就去。
游乐场什么都有,过山车、海盗船、空中飞人、高空秋千,没一个能玩。我个子太矮不让进场,爸爸是盲人,他们不敢担风险。爸爸站在原地四处听了听,灵机一动说,碰碰车能玩。
围挡里全是小孩,羊羔一样不停咩咩叫,车子把笑声和尖叫声碰得到处都是。碰碰车我一辆,爸爸一辆,没有路线,也不需要方向,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想怎么撞就怎么撞。快乐像爆米花一样在我俩身上不断崩开、绽放,爸爸对空气喊着问,万军,你知道盲人能开什么车吗?我拖长音喊,大风车、老水车、高速路大堵车!爸爸哈哈一笑,说,你的机灵总用不对地方。
爸爸听声往人堆里碰,别人见他玩得疯,又是个盲人,都捉弄般躲着他。他到处搜寻,次次扑空,最后总是撞向围挡。他一次次撞向围挡,后面,一群孩子又四面八方围着他撞。突然一撞,人仰马翻眼冒金星,他爽朗大笑,说,开碰碰车可真爽,就跟我的眼睛好了一样。
我碰得有点晕,想吐,坐在车上不动,远远看着爸爸,觉得有点丢人和难为情,又觉得他有点可怜,怎么谁都欺负他?一瞬间泪意上翻。爸爸开车四处寻找,喊着,万军,人呢?黑蛋、黑蛋。我熄了车,躲在角落不应声,泪意瞬间又下去了。他继续喊着,一种奇怪的倔强和恶作剧让我始终沉默。爸爸急了,摸黑到处问,你们有没有见我家黑蛋?大家哄声一笑,没人回应,有孩子学舌也喊着黑蛋黑蛋。
最后,我还是接他出了围挡。
外面偏僻处,有几辆坏了的碰碰车,落灰掉漆,没人看管。我问爸爸还坐不坐,这里的碰碰车全是UFO,不计时不花钱,也没围挡拦。爸爸兴头未减,我扶他坐进其中一个,这个UFO四个轮胎,有三个风化扁了。他说,黑蛋,你也坐上来。我四处看了看,远远站着没回应。爸爸拍拍自己的座位,眼睛清亮,说,来吧黑蛋,UFO就要发车了。
我反复确认没人看我们,便坐了进去。爸爸问,说个地方吧,你想去哪儿咱就去哪儿。可把你能的,我眼珠一转说,我梦里全是好玩意儿,能去我梦里吗?爸爸说,哦,你这地方有点远,不过再远咱也一会儿就到。他一手搂我,一手打方向盘,脚下其实什么也没有,他来回使劲空踩,原来UFO是这样加油的。用力过猛,他把方向盘拽了下来,捧在我头上,从左打一圈,又从右打一圈,方向盘很是忙乱。他嘴里呜呜加速,说,UFO真快,这会儿工夫已经出陕西省了。我说,太慢了,再快点。爸爸回,那你可坐好了,咱这车比光还快,梦里梦外过去未来,去哪儿都是一句话的工夫。我嘴一歪,说,都是你嘴上功夫,可劲吹吧。
爸爸停了下来,说,这飞船要真能去未来就好了。他莫名问了句,万军啊,你将来想做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不是老师的活吗?作文老让写这个,我的答案是要么做超人,裤衩一穿,谁都干翻;要么做个机器猫,要什么就有什么。老师总给我很低的分数,评语写,注意审题,能不能做个人先?
我总是不知道大人想要什么答案。
我挠挠头,对爸爸说,你来说说,你将来想做什么?爸爸四周看了看,说,将来要有机会,我就做个游乐场吧。还能这样?我问为什么。爸爸说,游乐场多好,只有笑声和快乐。我拍手说,好愿望好愿望,这样我就能天天去游乐场玩了。爸爸说,是呀,到时候爸爸天天让你快乐。
爸爸还在转方向盘,他说,有个事我一直不知该怎么跟你说,我若不说的话,别人更不会对你说。我觉得,那样太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