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冲古寺的一个下午(3)

他一个人掉头往山下走去。

一路上,他又拨打了几次家里的电话,都没打通。他不时停下来吸氧,也不停翻看手机里的联系人,竟然不知该打给谁好。同父异母的姐姐在另一个城市,坐飞机需要两个半小时。不过,即便她离得近,他也只能请她去看看父亲。作为淑玉的女儿,姐姐延续了淑玉对他母亲的憎恨。

再次看到那座寺庙时,他停下了脚步。

那座寺庙就在不远处的一块高地上,背靠一座雪山,金色的屋顶、红色的围檐和雪白的墙,在一片黄绿交错的树林后面若隐若现。阳光落在那黄、那白和那红上,使它们变得十分生动,像是被唤醒了一般,仿佛一阵风来,那黄、那白和那红就会满世界奔跑起来。他看得呆住了。上山时,他也看到过这座寺庙的,也许是当时雾气尚未散尽的缘故,他并未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到稻城后,这一路上他已经见过不少佛寺,时常在汽车转过一个弯,或是翻越一道山梁时,对面山坡上便会有一片金色的屋顶撞入眼帘来。那个下午,隔着一条并不宽阔的河谷,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在看着这座寺庙的同时,觉得这座寺庙也在看着他,在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召唤他。

那座寺庙叫冲古寺。

每次出门旅行前,他都要做一番攻略,这次也不例外。这座叫冲古寺的寺庙建筑年代不详,先前被毁坏过。寺庙的位置非常不错,是观赏雪山的必经之地,也是当地藏民转山的出发点。他也买了本那位外国冒险家的传记来看。“我的孤独如鲠在喉。”读到这句话后他再也忘不了这位冒险家了。有一个专为冒险家建的小纪念馆就位于寺庙中。

阳光静静地照在远处高耸的雪山上,也照在冲古寺金色的屋顶上,山风吹来,人声悠远,他也慢慢平静下来。

他不知不觉中向那座寺庙走去。路过一个玛尼石堆时,他停下脚步,把那颗在牛场捡到的小石头放在了一个高高的玛尼石堆边上——他本想放到上面去,但这堆玛尼石实在是堆得太高了,他够不着。

他穿过河谷,慢慢向寺庙走去。天蓝得不像是天,像宝石。路边的树木茂密,杨树的叶子黄,枫树的叶子红,高山杜鹃和青杠树的叶子却都还是绿的。

“我妈一直都是跟您学的园艺吗?”想到青杠树和高山杜鹃,他找了个话题来说。

母亲生前戏谑地说老年大学的学生永不毕业,至死方休。他依稀记得母亲在老年大学上过好几个班,学过唱歌,学过写毛笔字,但都是学了一阵子,就不学了,学园艺的时间比较长。

她放下刚拿起的筷子,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道:“应该是二〇一九年秋,先前那位老师不知为何不去上了,老年大学临时找到了我。”

“这样啊。”

“阿姨他们班是老生班,这个班开了好几年了。有的学生很厉害的,有个叔叔在网上做短视频教人养花,有几十万粉丝,所以我很紧张,实际上我养花不大行呢。”她笑起来,看着他,“第一堂课下课后,阿姨就走过来对我说,姑娘,你讲得太好了!”她的脸红起来,“哎呀我可不好意思了。”

这听上去像是母亲会做的事。他的脸上也不由露出笑容。

“那堂课您讲的什么?”

“就简单介绍了几个植物园,以及这些植物园里的代表性的珍稀植物。英国的、美国的、澳洲的、日本的,也有我们自己的,西双版纳那个,还有我们市植物园,他们都去过,也都熟。”她掩口而笑,“可能是我的课件做得不错吧,我在里面放了很多珍稀植物的彩色图片。”她腕上戴着一块表,这表让他觉得有些眼熟。

母亲上了年纪后喜欢颜色鲜艳的衣服,也喜欢花花草草,虽说家里只养了两盆长寿花。他犹豫着,除了她送的那盆多肉,家里只有两盆长寿花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她。一个在老年大学园艺班学了好几年的人,其实并不多么喜欢园艺,只是想有个地方可去。还有,母亲日记里那些“物超所值”的盆栽,都在哪里呢?

“我曾在市植物园工作过一段时间。”她小口喝着味噌汤。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抬头,看着他说:“只在那儿待了三年,三年零两个月……”

“哦。”他说。

关于她,印象里好像母亲说过一些别的什么,工作往往是不可忽略的一部分。母亲一定跟他说过的。可能还有家庭情况,但他都想不起来了。母亲也可能跟她说过他的情况,母亲是怎么说的呢?“我们有自己的生意。”——母亲一般不说“手艺”,说“生意”.或者,“钱倒不用担心”.这些话母亲没当他面说过,但他知道她会说,每一次相亲,经济状况都是要匹配的关键因素。他的箭术,母亲还提吗?“三十米八十全环靶,拿过全国第一。”这句话,母亲总也记不牢,有时她会说成“八十米三十全环靶”.“真的,你俩再合适不过了。”母亲还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母亲让他答应从稻城回来,一定要见见她。他答应了。他跟母亲开玩笑,说:“一盆多肉就让你恨不得把我打发了。”

现在他见到她了。

“我是被单位开除的。”她放下手里的汤匙,“特别感谢阿姨的是,她没嫌弃过我,您知道,老年大学的叔叔阿姨……”

他点了点头。老年大学的学生大多是从体制内单位退休,没有稳定工作的人很难进入他们的婚配市场,何况还是被单位开除的呢。母亲的老年大学同学开始给他介绍对象,是在知道他曾经有件作品卖出了百万元高价,打铁的上升到了艺术家之后的事了。过了一阵,知道他进去过,他这厢便彻底安静了。“影响子女前途。”——这条最是要命。母亲受到打击,他从她日渐缺少笑容的表情也能看出来。所以,当她跟他提到陈老师时,他便应承下来。和陈老师不一样的是,以前和他相亲的姑娘,说自己的比较少,问他问题的比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