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来客(3)

雪泥鸿爪

何为诗词

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姜说,苏公在儋州所教也。几千年前,苏在儋州声名在望,姜是前来向他学习的诸多年轻人之一。绕着岛屿行走,姜和我通过谈话勾勒苏的形象,姜当然还记得苏的样貌,只是姜的记忆无法跟我联通,他无法把苏的样子投影到我的视网膜。一具骷髅,一个铁架,站在坚硬的石头上张望北方,姜张望的是苏北去的方向,我张望的是我来时的方向。在姜口中,苏是一个不得志的政客,在我的归纳当中苏是一个哲学家。

天上风云突变,海浪时而汹涌澎湃,时而平静,我和姜在岛上被困了许多个日夜。太阳依旧在,因此还能出现日夜更替,只是月球已经看不见了,即便夜晚天空晴朗无云,也不见月球的影子。也许,月球早已在某个时刻被更大的引力牵走,在太空中与陨石或者其他星球相撞而粉碎。海鸥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岛上尽是枯死的草木,海边都是鱼兽的尸体。由于细菌病毒无法生存,浮在水上的尸体并没有腐烂,海浪将它们抛到岸上,沙石将之掩埋,它们会慢慢变成化石。海鸥吃着死鱼,肚子撑得圆鼓鼓的,它们在沙滩上留下一串串爪印,姜被爪印深深吸引,躬身观察。姜说,苏公有诗《和子由渑池怀旧》曰: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姜端详着沙滩上海鸥的爪印,若有所思,突然,他转过头来望向我。渑池到底在何方?姜说,那里几时下雪?我一番搜索之后,很快就找到了资料,并告知姜,渑池在四千里外,冬天下雪。姜又问我是否见过雪,这让我感到惊讶,雪在我眼中是极为平常之物,跟南方的雨水一般,怎会没有见过?再说我在宇宙多个星球逗留过,别说雪,再新奇的气候现象我都目睹过。

姜把留有海鸥爪印的那一捧沙挖起端在胸前,告诉我,他当年被《和子由渑池怀旧》深深震撼,无法忘怀,苏离开岛屿后他继续在岛上苦读,为了有朝一日穿过海峡到北方去,一是考取功名,二是一睹雪泥鸿爪。未承想,凑齐盘缠,准备赴京考试的他在海上遭遇巨浪,被卷进海底淹死了,流动的沙场将他的骸骨挪到了岸边。

我无法与姜共情,也万万没想到姜的一生都被困在这座岛上。姜生活的那个年代,跨越海峡是一趟艰难的路程,他没有看见过雪,只能在苏的诗中想象下雪的情景。为了安抚姜,我说雪就是白色的沙子,只是比沙子更冰冻。听到“冰冻”两字,姜更加惆怅。果然,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姜说,我乃夏虫也。

南方没有鸦啼

杀死苏的,是那群乌鸦。

南方少有乌鸦,却多海鸥,嘈杂的鸟叫声缠绕在耳旁。姜摇头晃脑,他要给我讲乌台诗案,这一起有关语言的案件我在整理人类历史的时候就有所发现,我和M看到过《湖州谢上表》,皱黄的纸上第一段话写道:臣轼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于今月二十日到任上讫者。风俗阜安,在东南号为无事;山水清远,本朝廷所以优贤。顾惟何人,亦与兹选。臣轼中谢。

乌台议政者,英雄是也,姜说,苏公英年该如是。在探索人类历史的过程中,许多目的性行为让我无法理解,考取功名就是其中之一。考取功名在机器人社会相当于到俱乐部行政学院学习,毕业后到行政中心去工作,跟其他专业课程和专业技术无区别。绝大多数机器人并不向往行政中心的工作,因为行政中心的工作枯燥乏味,多为流水线操作。过于机械化的工作会消磨机器人的计算功能,荒废系统,逐渐呆滞,计算系统崩溃后甚至会瘫痪成一堆废铁。

考取功名在姜心中是体现价值的一种方式,在机器人社会里,一切存在均有价值。苏考取功名却也受尽功名之苦,乌台诗案中,苏为自己抱不平,骂世道不公、奸佞当道、小人作怪,按照诗言志的说法,并无不妥之处。我始终认为语言是属于个体的,乌鸦拿是非蒙蔽了旁观者的眼睛,从而给发言者安放罪名。《湖州谢上表》中,苏写道:用人不求其备,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乌鸦诬蔑其居心不轨。

遣词造句与咬文嚼字,理应有前才有后,遣词造句的目的不在于为咬文嚼字提供脚本,语言有时候是利器。机器人社会中的语言犯罪多表现为篡改系统程序,从而让机器人的行为偏离轨迹,做出一番破坏行动。机器人世界从不缺少乌鸦,不缺少入侵和控制其他机器人的黑化分子。不可思议的是,这些黑化机器人同样被叫作——乌鸦。

海鸥展翅盘旋,海鸥站在黑色礁石上扭头侧视,我和姜都惧怕眼前密密麻麻的海鸥突然发出一阵啊啊啊的叫声。乌鸦之是与非终被揭穿,姜说,苏公之蒙冤终有澄清之日。即便被澄清,苏也付出了一生的代价。我说。猛一抬头,天空中乌云在旋转,酸雨倾盆而下,我和姜躲到岩洞里,我们的身躯都不能承受酸雨的腐蚀。通过洞口看向来回飘动的乌云,我和姜又不约而同想到了乌鸦,一阵哆嗦,南方没有鸦啼,乌鸦却无处不在。

冲破乌云中坠落的带着火光的石头掉入深海,海浪一层高过一层,岛屿快要被淹没了,漆黑的海面上漂浮着几个白色影子,可能是海鸥的尸体,可能是陨石上的白色物质,我和姜更希望是船。

嵩山寒骨

苏公离岛那晚,亦是风大浪高,姜回忆道,船在水中浮沉,我等一行人在码头与苏公告别。

在姜的回忆里,苏是在一个有风浪的夜晚离开的,苏六十二岁南下儋州,离岛时已经六十五岁。码头上站了好几百人,苏离开时所乘的船是三年前送他过来的那一叶扁舟,船夫还是三年前的那个船夫。海上的风呼啸着,苏的长须在风中舞蹈,众人皆说天气恶劣不宜过海,可待天明再启程。

苏扬扬手臂,他的手臂满是皱纹,血管凸出,在火光中像一根老树枝。一生跌宕起伏,跌宕着回去又何妨?船在海浪上轻飘飘地朝北岸划去,苏的影子消失在黑夜里。唯海水未曾变,姜站在岩洞前说,苏公年老色衰,未抵京都便逝去也。

死讯是苏死后两年才传到岛上的,姜听闻苏死在上京路上时悲痛欲绝。岛上哀号不绝,姜说,捧椰子作诗之人安息矣。姜望着海的另一边,没有海雾的时候灰色的海岸线依稀可见。姜自嘲为守岛人,如今,同样被困在岛上的,还有我这个机器人。苏公葬于嵩山,姜说,其四海为家,终归山水。海浪在前方呼啸,姜带着哭腔吟唱苏的诗,好似受伤野狼的一段呜咽。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姜吟唱道,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在姜的声音中,我听出他在哭苏的同时也在哭自己,正如北方的雪,遥不可及的中原是他心中的一道伤疤。绕岛屿行走一圈用时越来越短,说明海水淹没的地方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