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风爷是在返回新疆他二儿子秋生家的火车上被偷的,连钱带包,被偷了个干干净净。乘警把他的案子就近移交给河北一家铁路派出所进行调查取证。谁知他一到派出所就跟到了家一样,进门就开始找活干,抢活干,民警抢都抢不过他。扫地,抹桌子,提开水,之后还直接甩开膀子接管了小菜园,浇水种菜。他腿脚勤快,还会生火做饭;吃饭时还饭菜不挑,吃饱就行。时间一长,案子也没什么进展,派出所就想先送他回家,路费由所里出。可不管怎么问,他都不说他是哪里人,就这么一拖再拖,连拖了三四个月。公安机关总不能免费雇个劳动力吧,这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好在听他说话经常带个“刚”字,比如“刚好”“刚坏”“刚热”等等,就判断这应该是某个地方的方言。碰巧我们市一位民警出差路过,说是还算熟悉这个方言,大概知道他说的是啥,人家派出所马上就拜托这位民警帮忙打听。民警知道说这个方言的只有宝山县和相邻的邱县一带,就委托这两个县公安部门协查。
这事传到了宝山县公安局李容清副局长的耳朵里。大集体那会儿,他下乡调研时听说过风爷蒯大风的奇闻趣事。因为蒯大风在队上“身兼数职”,表现突出,被公社评为劳模。谁知他非但不领情,反而气得大病一场,直到大队向公社又重新汇报,把他从名单里抹去,他这才欢天喜地复了工。这事几乎全公社尽人皆知。再说宝山县姓蒯的本就不多,河北那边派出所又说这个人话不多,除了嘿嘿,就知道埋头干活。李副局长就让人家传真个照片对一对,后来派人拿了传真找村委一对,就对上了。
这个李副局长,我也认识。他行伍出身,身材魁梧,性格豪爽,老家是李家沟,离我们村几里地。他平时见了我,总喜欢开玩笑:“蒯秘,好好干,你可是我们南乡人的希望,我们还指望你熬大了,好背靠大树乘乘凉哩。”我每回被他说,每回脸红得跟猴子腚似的,头都不敢抬。不过,说实话,风爷这事,他这个局长办得确实漂亮,要不风爷可能还在外漂着呢。
一路上说说笑笑,天刚擦黑,就到了县城。这时的县道还是沙土路,但宽敞平整,比省道一点也不差。拐上进村的乡间小道,才有些颠簸,好在没颠几下就到家了。二叔说:“这么远的路,受累了,晚饭就在村上吃。我先安排一下,然后咱就吃饭。”
二叔四叔去安置风爷,我带司机就趁这个空儿赶回家里看看。
老娘正在做晚饭,见我俩一步迈进来,就张罗着要多加个菜。我说了风爷的事,叫她别忙活,说我们一会儿去村上吃。老娘拢了拢挂霜的头发,说:“看来你风爷在新疆他老小那边过得也不怎么样,要不还会赖上人家派出所?唉,他这一辈子也是不容易,老了老了连个窝儿也没了。”我说:“我记着风爷还有个儿子,画画画得刚好,他家老屋墙上净是他画的画,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有。”老娘说:“是有个大儿子叫春生,前些年没考上大学急疯了,后来就跑出去找不着了。”我说:“秋生他娘呢?”我印象里好像也没见过她。
没想到,我的好奇却换来了老娘的一声长叹,也唤起了她对风爷一家的许多记忆。秋生他娘去世得很早,那时候秋生才四五岁(当时我还没出生,难怪没印象)。风爷那时在生产队养牲口,一年到头都住在队部后面的养殖场,只是隔三岔五回家给俩孩子备上点干粮,一些个煮地瓜、玉米面、窝窝头之类的主食。孩子饿了就自己热热吃,饥一顿饱一顿的。这兄弟俩可以说是散养长大的,但他们却刚争气,也不比谁家的孩子差。特别是春生,天生画画的料,在一位下放教授的传授下,画得一手好画。可惜连考两年美术学院,都因为语文数学两门主科不及格名落孙山。他经不起打击就得了疯病。这倒好,满大街都成了他的画板,处处绽放着鲜花,飞翔着禽鸟,游动着鱼儿。后来他突然间就不见人了,走出了人们的视线,走了就再没回来。
春生走失的那一年,风爷也转了行,他被调到队部看大门,兼职看坡。看坡是个辛苦活,夏收看麦场,秋收要看更多场院。随着玉米、花生、大豆、地瓜先后成熟,他一天二十四小时要转战多个“阵地”.最惊险的一次,是一天深夜他遇上了偷花生的。小偷事先踩点摸清了看坡的只有他一个人,就分头行动,有专门控制他的,有专门偷花生的。控制他的小偷用木棒不断击打看坡的屋子,警告他不许出来,出来就要他的命。负责偷的则在外边放开手脚,大袋小包可劲儿地装。毕竟是做贼心虚,小偷临走又怕他追赶,干脆给屋子放了把火。花生被偷走不少不说,风爷还被吓尿了,他静听歹人走远后才连滚带爬出了屋子大声呼救。
巡夜的民兵赶到时,风爷早已瘫软成面团,一条补丁裤子正不断往下渗尿液。
3、
秋收过后,忙碌了一年的社员进入了农闲期,而风爷“领导”下的豆腐坊却热气腾腾起来,浓浓的豆香飘得很远。这是生产队搞的为数不多的副业之一。
老娘一说到豆腐坊,我就知道她又要举那个老掉牙的例子了。果不其然,她说:“还记得不?有一年,我们家按人口分了1000斤带骨头的鲜玉米棒子。分是分了,可能不能留下还要看工分多少。结果工分算下来,我们家需要上交990斤晒干的玉米粒,也就是说,连晒干后的棒子骨头加上也凑不够这个数,哪还剩下口粮?谁也不怨,都怨我们家劳力少,挣的工分少啊。我不趁农闲去豆腐坊挣点工分,光靠你爸爸每月仨瓜俩枣的死工资,那全家七八口人还不都得喝西北风?豆腐坊五六个人,就我一个妇女……唉,都过去了,不说了,不说了,还是说你风爷。”
说起来,风爷在豆腐坊还真有个“领头羊”的样儿。早上去得比谁都早,晚上走得比谁都晚,什么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按说他这个干法,应该得到伙计们认可才是,可实际上却恰恰相反,没人说他好。
原因就是他是人家说的那种“一根筋”.他“洁身自好”,公家的东西自己草根不取,别人也甭想占半点便宜。豆腐坊隔壁就是存放大豆的仓库,仓库里不光有大豆,还有玉米、花生等其他粮食,作坊里的人进出仓库,常常会顺把花生米解解馋虫。风爷见了,什么话也不说,回头硬是把一二百斤盛满花生的麻袋全都扎上了口,翻了个个儿,让你再去仓库时只能眼巴巴地望“袋”兴叹。做豆腐也是,水还未沥干,先过磅上账。即使是熬豆汁熬出的豆腐皮,他也是晾干后一一数好数,卖豆腐时捎带脚儿一起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