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疾(4)

大哥开始进食了。

大哥上午吃了一个肉包子,还有半小碗小米稀饭。他一直在称赞这个已经装在肚子里的包子。尽管他的口齿不清,但我能够从他的表情上知道。护士进来给他挂针时,他正按照自己的心愿歪着脑袋缩着脖子。护士批评了他的姿态:“你这样歪着脖子不利于脊椎。”“他不是也歪着脖子。”大哥嘀咕了一句。

大哥指的是那个年轻人,他歪着脑袋在木沙发上打瞌睡。大哥这句话说得特别的清楚。他的口气不是在抵制护士,而是拿自己与一个健康的年轻人进行对比,从而产生一种好玩儿的语境。只是他这样有智慧的话太少了,更多的时间里他并不言语。他的脸像文言文般简短,浓缩得让人难以捉摸。现在他知道所有的人都了解了他的底细——曾经的某家医院的院长。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年轻人的父亲对他表现出无声的仰慕。他似乎永远都不会合上的眼睛始终追随着他,从年青人口中我知道他父亲做生意的日子比下田的日子多得多。年轻人没有详细描述过父亲的生意。年轻人现在做的是房产,而从他的叙述中,多与建筑工地房产中介有关。他经常会用一只手抚摸自己的肚子:“你大哥肯定赚下不少钱。”他的眼中露出的是对金钱的一种贪婪之光,“那么大一个医院,就是卖地,也是不得了的一笔财富。”他肯定不是一个建筑工人,也不像一个小包工头。关于让人唏嘘的房产,我搞不清他处于哪一端。他一会儿说自己出手了两套房子,一会儿说谈下了一个楼盘,一会儿又说转手了一块工地:“好不容易出手了,再不出手,就是一个坟场。”

“老爸动过一次刀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复发。医疗费我是能够支付的,但大哥他总得露个脸。”

我看到大哥从被子下面露出脸。他转了转脸。他一定认为自己不是那个大哥,也许是那个父亲。那个父亲动过一次刀了,因为什么动刀呢?大哥是动过一次刀的。那个女人将刀插入他的胸部,那时他才四十多岁。女人说他骗了她。那次他差点就死了。大哥想不起自己骗过什么。年轻人的大哥反倒是被那个女人骗了个一干二净。那次大哥从手术室出来时说,《黄帝内经》说的真好,天人合一,果然是真的。他说当时他的身体升起来,轻飘飘的,有个白胡子老人在高处对他说,回去吧,你还得办一家医院。他果然就办起了医院,一个很小很小的医院,租的是一家废弃了的仓库。白胡子老人说,你得好好为人看病。他就待在那个仓库里面好好为人看病。有个香港来的老人,从三十岁开始腰椎就不行了,不要说干活儿,就是打个喷嚏,都得卧床。老人几乎看遍了香港所有的医院。然后,去北京去上海,最后才到了大哥的医院。大哥让他不仅可以痛痛快快地打喷嚏,还可以满世界地旅游观光。

大哥想起那些时候,病人挤满了他的小医院,他们乘飞机乘火车从全国各地过来。有一次他乘坐救护车去上海开会,司机告诉他,后面有一辆轿车一直跟随着。在快到会场时他们终于被那辆轿车追上。车上的人说是因为看到救护车上印的医院的名称才追上来的。他的医院虽然小但名气越来越大,很多地方官员都成了他的病人。那些官员认为他的医院太小了,确实是太小了,他们开来的车都没地儿停。不只是官员这么认为,老百姓们也这么认为,他们从天南海北赶来,却因为病房紧张住不上医院。官员们顺应民意,召集财政、土地、城建、卫生等有关部门开会。于是,就有了他后面那个庞大的医院。那个医院太大了,有一次我带朋友去找大哥看病,走进医院首先就是一个庞大的花园,花园两边才是停车场。花园中间有一个古人巨大的雕像,不知道是华佗还是扁鹊。走进门厅,看到市长写的一副对联。在医院里面转了老半天才找到大哥的办公室。病人还是很多,但与医院的面积比起来,那些病人就像撒在沙漠里的一把芝麻。我更喜欢大哥开始坐诊时的那个小医院。他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面与病人说脉象,说沉浮虚实。我一直记得大哥偶尔会说“滑”或者说“涩”.尽管我什么也不懂,但觉得很有意思。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大哥与市长坐在会客室里面,办公室主任为市长泡好茶就退了出去。这不像是在医院,市长也不像是来看病的。只是市长的胳膊突然变得没有力量,并且一日比一日细小。市长脸上布满了忧虑。大哥说市长的颈椎错位压迫了神经血管。大哥说时脸上也布满了忧虑。医院太大了,银行的贷款一直压在他的心上。两个忧虑的人坐在一起,脸上却都带着微笑。大哥给市长加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