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大哥就醒了。他要起来,但动不了。这是他的常态,就算没有昨天的手术,他如果要起来,也是需要人帮助的,如果要行走,需要轮椅。估计他根本就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晚上又是怎么过来的。我一直盯着他和吊针。我看到他的被子动了动。我想他是要尿了。护士说过,尿过就好了。我将床下透明的尿壶放进他的被子下面。我这样放了五次。第六次他终于尿了。天似乎是被他的尿惊醒的,而我开始松懈下来。我的眼睛慢慢地合上。
我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因为没有梦。门被推开了。我听到有人进来,走进卫生间拎走了什么。又有人进来了,开始拖地,那把拖把在我的身体下面划过,让我有坐在火车上的感觉。又有人进来了,这次是护士。我看到年轻人站在护士的身边。我只看到他的手在比画着,应该是在描述病人的状态。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我赶紧起来。我也要向护士描述大哥的状态。护士过来了。给大哥测体温量血压,还测了血糖。我迫切地向护士报告:“他尿了。”像告诉一个母亲孩子尿了,声音中充满愉悦。“很好!”护士点点头。我不知道她是在表扬大哥还是在表扬我。“接下去得大便了!”她的声音让我感动。我不知道这个护士是不是昨天的那个护士。她们穿着统一的护士服。我不知道她帽子里面的头发是长发还是短发。但这一切都不重要,包括年龄长相身材都不重要。她会与你长时间地观察和讨论病人的排泄物。那个年轻人拿起父亲导尿管下面的塑料袋说:“大概三百毫升。”她接过去掂量了一下说:“四百二十。”口气肯定。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她去护士站拿来了量瓶。她将尿液倒进去。年轻人叫起来:“太神奇了,一点儿也不多一点儿也不少。”
有一大群人进来,应该是查房的医生和护士。他们都穿着白大褂,但你可以看出他们的身份。走在前面的看样子只有三十来岁,戴着一副眼镜,一只手拿着一个金属的夹子,另外一只手拿着一支笔,像是永远都在准备着往上面写点儿什么。后面身材有点魁梧的背着双手,所有人都叫他金主任,以他为中心。他边上那个小个子像是贴身助手。动手的都是小个子,他掀开被子查看伤口,问话的都是那个拿着笔的,一边问一边往上面写。周边围着的除了正式的护士,还有几个医学院的实习生。实习生也是有区别的,从他们的眼神可以判断出实习时间的长短。一群人围着大哥时,金主任意外地伸出了手,轻轻地压了压大哥的身体:“老院长,感觉还好吗?”金主任对大哥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大哥笑了。这是他从手术室出来第一次笑。我觉得比他的第一次尿更加鼓舞人心。
医生护士实习生都走了。门还开着,走廊上有病人在走动。他们穿着统一的病号服,大多由人搀扶着。我看到有一个葫芦形状的头探进来。我已经见过这个人,胯间挂着尿袋,总像一匹没有主人的马在四处遛弯。年轻人把门关上将葫芦头挡在了门外,他觉得有义务保持老院长的安静。大哥已经开始进食。只是他需要服用很多的药,有饭前药,饭中药,饭后药,有上午服用,有下午服用,有睡前服用。那是因为他的病太多了,每种药都针对不同的病。我扶大哥起来服药。他竟然如一个双杠运动员般支撑起自己的双臂,这是奇迹。他还伸出自己颤抖的双手来拿喝水的杯子。我对他说:“握手,放松。”我并不希望他能够拿起杯子,只是想指导他做手操,“这样有助于心脏舒张。”大哥将手伸得很直,只是手臂太细了,他按照我说话的节奏在认真地锻炼。我看到边上年轻人想将父亲的手放进被子里面,但父亲坚决地将手伸出来,他的眼睛盯着大哥,手随着大哥的节奏在握紧、放松。
年轻人坐到木沙发上。我也坐到木沙发上。我们都累了,而一天刚刚开始。大哥将手伸向双腿,好像我们小时做的弯腰下蹲。他想让自己的手掌握住脚掌。在够不到的情况下,他将腿弓起来,形状像一只青蛙。那边年轻人的父亲也在模仿,但他的伤口让他无法做到。我觉得这个房间变成了两个世界,大哥与年轻人的父亲是一个世界,他们像是排队站立在学校的操场上在做早操,而我与年轻人却处在黄昏的暮色中。
“原来你大哥以前是这里的院长?”年青人在喝一盒牛奶。
“那是他自己创立的医院,比这个医院大多了。”我说,“当时,金主任怕还没上医学院。”我看了一眼大哥,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我说。我的眼前出现了大哥的医院。那里还只是一片田野,不远处有一条河流,再过去是一座漂亮的山,山上有一座道观。我还想起大哥当年坐的是日本原装的凌志车,现在满大街的雷克萨斯都是假的,当年整个城市也就这么一辆。那次卫生局长来医院检查工作,那个卫生局长我认识,会写文学评论,原来在办公室写材料。大哥用自己的凌志车去接。卫生局长竟然就喜欢上了凌志车。
“你大哥主治什么?”
“脊椎,包括颈椎腰椎。”我说,“都快二十年了,我经常看到那些人躺在担架上被人抬进来,然后,没过几天,就活蹦乱跳地走出去。你不知道,大哥的医院就像是个魔法大院。”
“我知道。”年轻人兴奋起来,“在我工作的广州,到处都是这样的诊所。脊椎,这两个字很难认,我根本就不会写,但我家旁边的小巷里面就有。”刚刚年轻人与我说过他在广州买了好几套房子。他的老家在郊区,老家也造了五层的楼房。大哥那边发出咳嗽的声音,似乎是一种不满的表示。“不一样的,关键是他创立了自己的理论学说,”我转向大哥,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是有关小关节紊乱的理论,他是从《黄帝内经》里面找到的依据。他发表了无数的论文,获得过世界大奖。他医治好的病人数不胜数。”但年轻人已经将我营造起来的氛围破坏了。他竟然与我说起了什么福建蒲田系。他说自己的家庭,父亲做小生意赚了点钱,他的大哥做的就是医疗器材生意,是那种一次性注射器,不知赚了多少钱,但最后还是被骗了。“是被他自己的老婆骗了的。”他有点生气地说,“钱全被那个女人骗走了。没有钱还好说,父亲病成这个样子,他连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大哥那边又咳嗽了。
我想起当年大哥每天捧在手上的那本《黄帝内经》。“有诸内必其外……”他总是摇头晃脑,“手太阴……手阳明……足阳明……足太阴……”那时我太小了,一直以为黄帝是一个人,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仙,所有的皇帝都是黄帝的后代。后来,我认为所有的医生都是黄帝的后代。大哥手上的那本《黄帝内经》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他送给我很多装潢精美的书,那些书里面有他的论文,有他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神采飞扬。大嫂告诉我,为出这些书,大哥花了许多钱。但大哥说这些钱全是他自己挣来的。确实,那个卫生局长经常向他借凌志车用。据说那个局长被判了十年徒刑。大哥后来将凌志车卖了,买了好几辆救护车。我想象大哥去省城京城开会都是乘坐救护车。他总是身体健康地从救护车上下来,走进会场,然后走上主席台发言。然而,此刻他羞愧地躺在病床上,关于那个规模庞大的医院,他恐怕是连怀念的勇气都不敢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