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记不得准确的时间,也没有完整的睡眠。我总是时刻担心着大哥。他已经能够下床了,“这是最可怕的事”.护士反复警告我,绝对不能让他一个人下床,也就是说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就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不,比婴儿更加危险。任何一个失重都可能导致生命危险。”护士说,“我们的手术让他的肝脏脱离了危险,但帕金森仍然是最危险的敌人。”护士走时都会反复检查病床两边的护栏是不是竖起来,是不是加上了保险扣。
我知道,我的任务比年轻人更加艰巨。刚刚护士在检查年轻人父亲的身体时将中间的布帘拉了起来,这样就隔开了我们的目光。护士在布帘那边说:“你应该刮胡子了。”在我的想象里面,这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嘱咐。我看到大哥竟然伸出手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只是白天的大哥都是很安分地躺着,他经常是闭着眼睛处于一种冥想之中。年轻人的父亲则总是将身体侧向大哥一边,就算身体是平躺的,头也歪向大哥一边,他瞪着乌黑的眼瞳一刻也不放弃对大哥的注视。我不知道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是不是进行过交流。如果有,那就是医生与病人的交流。
早餐,大哥对包子没有任何兴趣。他的吞咽产生了困难。在他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小米汤后,我紧接着又要他服用第二波药片。那是两粒粉红色的药片,与前面他已经服用的黄色药片有着明显的区别。但他将嘴巴闭得紧紧的。当我劝导他时,他将双眼也闭上了。他将声音压在喉咙里面但我仍然知道,他在指责我让他服用的饭前药让他对食物产生了厌恶。“所有的药物都是敌人。”他没有睁开眼,但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愤怒,“他们就是个骗子。”大哥的声音没有那么清晰,好像是故意不说清楚,“它们以治病的名义,破坏了我的胃,消灭了我的食欲。如果没有了对食物的欲望,还有什么意思。”我想他指的应该是西药甚至指的就是他现在服用的那些药。我说,有病吃药天经地义,你以前当院长时不也是每天与你的病人这么说,他们从来没有提出过异议。“有正虚而邪实者,有邪实而正虚者……”我看到那边年轻人的父亲以乌黑的眼瞳在声援大哥。年轻人显然站在我一边。“我们应该相信科学,在这儿就应该相信医生,他们就是权威。”年轻人觉得他是在与一个医院的院长说话,口气有所缓和,“当然,你当院长时,我们都听你的。”大哥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儿:“你把药给我。”
我将两片小药片放在他手心。他将药片紧紧地攥着又闭上了那条刚刚睁开的缝儿。“吃吧”,我说。我将他的手抬起来。但他却不肯松开。我发现自己不是在与大哥较劲,而是在与一只手较劲。我想我如何才能让这只手松开,让这只手主动将药片送进嘴里面。我和大哥中间隔着一只手。那只手不是大哥的,也不是我的。手是现实存在的,而我与大哥分别属于不同的时间。大哥还是如此年轻,比年轻人还年轻。他坐在一盏灯下复习。那个夏天他几乎都坐在那盏灯下,他必须得考上大学。父亲走了,母亲早就走了。所以他没有第二条路好走。那盏灯在父亲生前校园里面的一间寝室里面。那间寝室在一座山的半腰。外面一片漆黑,大哥抬起头对床上的我说,去给我买碗馄饨吧。寝室到馄饨店有一大段路,这中间是一些零零落落的农舍,没有路灯,有的是农户养的看家狗。那条狗很凶,我对大哥说。大哥告诉我,如果它追出来,你就蹲下,它就不敢追了。那个夏天的晚上,我拿上带盖的搪瓷罐为大哥买过许多次馄饨。在路上,我会偷偷地吃上一两个,最多不能超过三个,否则大哥就会发现。但有一次我吃着吃着发现超过了一半。看着罐子里面所剩不多的馄饨,我知道已经无法交代,于是我索性将所有的馄饨都吃了。我将空空的搪瓷罐扔在了一家农舍的屋后,我还躺在路上打了个滚,让膝盖沾上点儿泥土。我甚至拿一根树枝在腿肚子上划了几道划痕。那个晚上,我狼狈地出现在大哥面前,向他叙述自己被那条狗追赶的过程。我说我蹲下了,但那条狗还向我扑过来。我抱着的罐子掉在了地上。“馄饨全撒了。”大哥应该是记不起这件事了。然而追赶我的那条狗此刻显得无比真实。
我猛睁开眼,发现床上的大哥不见了。
大概是凌晨两点。我想起护士的叮嘱,吓得连忙坐起来。年轻人睡得很香,他的父亲也睡着了,我终于第一次看到他闭上了眼睛,那张脸没有了睁着的眼睛让人不习惯。大哥的床上只剩一条白色的被子。被子甚至都没有掀开的痕迹,床两边的护栏也没有放下,我听到卫生间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
卫生间的门是关着的,里面露出一道光。我过去推开卫生间的门,看到大哥站在洗漱盆前面盯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他的手上拿了一条毛巾,哆哆嗦嗦地拿着那块毛巾擦着镜子。我想,他是在给镜子里面的那个人洗脸吗?你怎么一个人起来了,说过让你有事叫我。他看到我,像是做错了事般放下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