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如海(2)

表弟不能不激动,在表弟不短的睡眠史中,久违了这样的感觉。十岁之前,表弟常遇到梦中之物,它幻化成不同美妙形象出现在他的梦中,一块巧克力蛋糕、一个文具盒、一面奖状、众人的夸赞,甚至是暗自喜欢的女孩,年岁渐长,美妙的形象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父母辱骂、同学欺凌、当众罚站、放学挨打、不及格的试卷以及孤零零的行走,再长一些,死去的祖父母、叔叔或者伯伯,偶尔或陌生或怒视或埋怨地出现在他的梦中。睡意粗暴地闯进他的生活,噩梦如影随形。这次,在他极不舒适的公司活动中,不经意遇到梦中之物,就像几十年喝不到酒的酒鬼陡然得到一坛老酒。好酒尚且可以寻到,梦中之物可遇不可求。小时候的表弟将美梦视作稀松平常,仿佛童年的彩色泡泡永远飘在头顶,现在他只能暗自祈祷:希望她长留此处。可是梦中之物太过缥缈,他不知如何才能赢得她的芳心,越发焦灼,奔跑的每一步都深陷在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复杂问题里,不知所向。

对梦中之物的一见钟情改变了表弟。公司里的同事说他越来越爱睡觉。如果说以前还有所遮掩——拿着报表或者盯着电脑,现在完全奋不顾身,开会、培训、销售,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睡觉,堂而皇之,无所顾忌,以求再次遇到梦中之物。表弟的疯狂很快招致暴雨般的打击,首先是同事接踵而至的小报告,接着迎来部门经理无所不用其极的辱骂,老女人薄薄的两片嘴唇,就像锋利的刃挖骨剔髓。表弟不动声色地睡,她便扯着他的耳朵吼他,将极恶毒的言语像大粪一样灌进他的耳朵里。表弟精心构筑的梦境精舍就像一块薄薄的蹼膜被老女人撕扯得剧痛。但是表弟始终没有反抗,甚至没有一句反讥。他只是缓缓抬起肿胀的头颅,将昏沉的眼神投射在老女人的身上,默然良久,等老女人骂累了,他才低低叹一口气,像台风肆虐后重建家园的老农,捡拾地上的苞谷,扶起倒伏的麦子。

表弟的探寻之旅被迟滞。为了能获得大块的睡觉时间,他主动申请去后勤部搞卫生。后勤部没有钩心斗角和谩骂侮辱,只需要他像头驴子一样埋头干活。他可以在干活的时候睡觉,无论是擦玻璃还是拖地板,他都可以睡着,没有人挤对他、侮辱他。他将在安静平和与世无争的环境中一点一点构筑自己的梦境,就像小时候重新搭建被踢倒的积木城堡,专注而缓慢,以期再次吸引梦中之物款款而来。

后勤部最开始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董事长的表姨,一个是总经理的舅妈,后来几个副总都把自己的亲戚塞了进去,部门经理也纷纷跟进,甚至普通员工也踊跃举荐。后勤部像吹气的球一样膨胀起来,光是拖地的,就有四十多个人,其中有老女人的表姑、表妹和阿姨。

表弟能进这家公司,靠的也是姨父的关系。参加工作这些年,他知道脸皮要厚,胆子要大,知道攀、钻、黏是打开关系的不二法门,知道搞好关系需要察言观色送礼来事。但后勤部错综复杂的关系表弟并不在乎,他不打算掺和,他的关系就像蛛丝一样轻软透明,他做好了当透明人的打算。

表弟不怕做事。像往常一样,一大早,他洗好拖布拖地,拖一会儿,他杵着拖把开始睡觉。经过梦中一个多月坚持不懈的找寻,他强烈地感受到梦中之物近在眼前。不久,分管后勤的副总过来,众人骤然积极起来,纷纷拿起拖把、抹布和扫帚,嘻嘻哈哈,一边干活一边打趣,就像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连老女人的表姑、表妹、阿姨都来了。表弟并不知道,喧闹就像屋外的风声,并不能搅扰他的美梦。但有人抢他的拖把,接着是推搡,他摔在地上,被硬生生地拽出梦境。你这是拖的什么地!他睁开蒙眬睡眼,认出那是老女人的阿姨,双手叉腰,两片薄薄的嘴唇闪过寒芒,蠢得像猪!地都不晓得拖!你看看这缝隙、旮旯里,比马桶还脏!装模作样演给谁看!老阿姨顺着居高临下的语气抢过他的拖把,我拖给你看!好好学!他垂下手,呆立在她的身后,悲哀地想,这会儿,睡不成了。老阿姨拖得虎虎生威,风生水起,像是打扫自家新房一样格外认真,好几次拖到分管后勤的副总面前,请让一让,她的声音像绵软的春风,领导要带头保持清洁呀!她满脸褶子堆成蓬乱的菊花。副总哈哈一笑,乖乖侧身让过。表弟像奴隶一样跟在老阿姨的身后,内心分泌出几粒尴尬,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自从分到后勤部,一天活儿也没干过,反倒是老阿姨天天坚持拖地,他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羞愧:她批评得对!她在教育他,她这是为他好哇!他继而生出几分感动,她这是毫无私心地把他当作自家人,别人,谁会提醒他?副总转了几圈,开始讲话。众人放下手中的活儿,密密匝匝围成好几圈,露出孩子般天真淳朴的笑,不时微微点头。副总的声音宛如洁白的雪莲在清澈的晨光里盛开。众人被他的亲和感动,生铁般的安静充盈在他话与话的间隙里,只剩下头发在空中缓缓飘动的声音。他站在最外圈,听了两三句,睡着了,脸上刻着傻子似的笑。刚开始,梦里什么也没有,仿佛被抄家一样清汤寡水,甚至连空气也没有,他感觉到窒息,像被塑料薄膜蒙住口鼻。

一声粗鲁的鼾声从表弟的鼻腔窜出,宛如溺水者猛然挣出水面。副总瞟过他,与瞟过其他人毫无二致。他却看见一条山路,不甚真切,摇摇晃晃,像电视影像不住有雪花在闪。他走上去,道路坑洼,细碎的砂砾点缀着褐色泥土,是那种葵花籽大小的白色方解石碎屑,泥土湿滑,如僵死的巨蛇,两边长满了蕨菜和不知名字的野树,浓密而高,围成波浪形的城墙,稀薄的阳光透过树影散碎地照下来。尽头,是一家寺院,红墙黄瓦,檐牙高啄,梵音袅袅,仿若游漾着漫无边际的高妙智慧。表弟隐身而入,院中,百年梧桐古树下盘坐着一个老僧,双目低垂,沉声念经,宛如古佛,散发出无言的通透。表弟的内心滋生悠长的安宁,他走到老僧旁边,斑斓的内心被绿荫隐去,心潮渐渐平息。半晌,老僧问他,施主从何处来?表弟嚅嗫,答不出来。老僧又问,行路漫长艰苦,乏了吧?表弟愣了片刻,缓缓点头。老僧慢慢站起,踱步离开,不再说话。表弟跟着他走进大殿。奇怪的是,里面并无菩萨,只有满墙的壁画。老僧朝一处壁画走去,一条明朗的山道架在他们面前,清澈透亮,如同天桥。步行其上,一路树木蓊郁,花草繁盛,鸟雀婉鸣,表弟似曾相识,心生惘惑。正行间,有歌声扬出,像绚烂的云霞在林间氤氲,声音曼妙,隐约透出哀伤。循着歌声,表弟在密林深处看到一匹马,准确地说是一匹像马的异物,身上长着老虎斑纹,长长的红尾巴拖在地上,宛如新娘的红裙。那异物昂首歌吟,烈酒般醉人。表弟心中恍惚,周遭的树林变成一幅幅抽象画矗立在他的身边,凝固的流水或者流淌的群山,悄无声息地蚀他的身体。密林深处有身影闪烁,是老僧。表弟追过去。那身影迅疾犹如熄灭的蜡烛般消失不见。几头羊在林边食草,奇怪的羊,拖着九条肥大的狐狸尾巴,头顶支棱着四只耳朵,背上长着两只温润如玉的眼睛。表弟朝它们走去,“羊”倒淡定,只专心食草。两只鸟从他身后飞过,扑棱棱钻进树丛里,觅了一会儿食,又从林子里踱出来。那鸟披着公鸡一样彩色的羽毛,自鸣得意地摇摆着三个脑袋,眼睛左顾右盼,六只爪子走得威风凛凛,三只翅膀上下飞舞,如同三面彩旗迎风招展。老僧不知道何时站在表弟身边,哈哈一笑。表弟只觉得这一切像是在哪儿经历过,却又说不出所以然。老僧的笑声越来越响,如同炽亮的白光划破他的视线,天空被撕裂,云层的堆叠、密林的波涛、群山的绵延都被生生掰断,露出尖锐而明亮的内脏。老僧指向怪鸟,发出孩子气的笑声,说,骑得上去吗?熟悉的惊异自耳畔流向表弟舌尖,仿佛那话刚从他嘴里流出。老僧的笑声越来越响,一挥手,无数张纸宛如白色的大蛾纷纷飞扬,表弟抓起一张,纸上那只怪鸟挣扎几下,竟飞出来。不计其数的怪禽异兽纷纷从纸上跳出,发出嘶吼,绕着他转圈,最后像纸烟一样袅袅散去。表弟看向老僧,老僧似笑非笑,竟是姨父的脸,但比姨父苍老许多。表弟惊呼,老僧转身离开,只余下一缕淡烟似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