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尘土间(5)

雨忽然下大了,天却更亮,我们退回屋檐下,雨水打在屋顶和台阶上,和风一同奏乐,空气中悬浮着无数个音符,远处一面挂满了红带子的木架,其上的虔诚愿望,经雨水洗练,隐隐发酸,不规则的布带两端在日复一日里和空气摩擦起了毛边。

你和你男朋友怎么样了?雨声给冯絮的声音垫了一层和声,在潺潺流动的空气中形成混响。

他刚有点事想找我帮忙,不等冯絮问,我主动坦白,他找我借钱。在那一瞬间,我是动了向冯絮开口的念头的,但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不论是从我俩的情分还是我从前了解到的她的经济情况来看,我开口的结果多半只会得到她躲闪的眼神和委婉的拒绝而已。

这种事一般先找家里人,冯絮说。她的声音很冷静,对她来说,我的男友,不过是我们谈话中的一个符号。

可能不方便吧。

你给了吗?

还没。

缺多少?

一两万。

冯絮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尽力去帮。没想过不借吗?她又问。他总有他的难处吧,我这么想着,也这么回答。

寺里正有游客出来,几人念叨刚吃的素面味道真不错,十块一碗也不算贵。一看时间十二点半,我问冯絮要不要吃点东西,她爽快答好。斋堂就在冯絮刚拐过去的那条路上,一座简陋的无字牌坊立在路口,光秃秃的,让人觉得如果绕着它转上三圈就会像《西游记》里那样冒出一阵青烟露出机关妙道。走神的工夫,冯絮已经进了斋堂,斋堂入口是灵谷寺侧墙下开着的一扇小门,门旁挂着牌子,明码标价十元一客。交钱坐下一问,只剩面条,素菜也所剩无几,好在面条可以续,吃饱为止。冯絮大口吸溜着面条,酒店的早餐是中西式兼有的自助餐,样式少说也有二三十样,可她只是简单走个过场,端杯咖啡在窗边坐了很久,没想到这会儿一碗没料的素面她倒是吃得很香。饥饿是最好的开胃菜,我想。

心里装着事,面到嘴里也吞不下去,冯絮问我是不是不爱吃,我说还行,不太饿。我边说边把筷子横放在碗上,这是一种礼节,意思“我不陪君筷陪君”.冯絮见此,倒让我把筷子拿下来。不吉利,她说,我们那边只有给亡者奉饭时才把筷子放在碗上。我听罢没有解释,照她指示把筷子放了下来。

这两年你有没有想过再读书?冯絮喝完最后一碗面汤,眼里的光从氤氲的热气中升起来。

没有,备考的苦一辈子吃一次就够了。我笑道,我没想到她会把失败的往事摊在桌子上大方地讲。我们俩之间,她是那个进了复试的人,有时我在想,究竟是没有希望遗憾一些,还是得到希望却最终破灭更叫人难接受。回忆的浪潮随日落退去,那段备考的记忆忽然在岸边冒出了头,曾经我们也是彼此最亲密的战友,报考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我在家复习,经常因父母掀翻屋顶的争吵声感到情绪崩溃,关于那些家长里短,关于我偷偷花了两百多块钱在心理诊疗室外排队三个小时才得到的检测报告和医生几句不痛不痒的询问与指责,冯絮无一不知。她总会空出时间留一双耳朵给我,她说得最多的是,考上了就好了,等我们都上了研,到了新的地方,就会有新的开始。她把未来描绘得那么美好,可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友谊,既真实又虚幻。

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录取名额只有一个,我们还会是朋友吗?我们还会没有私心地共享学习资料,还全心全意地希望对方能考上吗?我不敢诘问自己,虽然我明知道根本不可能只招收一个人,但我就是被这个问题困住了。要是冯絮能换一所学校就好了,我这样想着,她就像一面立在我床头的落地镜,我的每根头发丝、每一个毛孔、每处可能藏污纳垢的地方都被她照得无处遁形。我允许这面镜子存在于网络世界,隔着网线的时候,我们比谁都亲近,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她倾吐我内心的一切苦楚,她也可以无孔不入地深入我生活的细枝末节。我希望她过得好,这是真心的,但我更希望她在离我千里之外的地方过得好。哪怕她去到比我更好的学校、公司,我想我都能欣然接受,我保证我绝不嫉妒,只要别让她出现在我的现实生活里,别逼着我不得不直面那些我不愿回首的过去。但谁也没想到,我们一起熬过了几百个点灯到天明的夜晚,却在最后一程接连掉下队来。

你呢?我接着反问道。

当然……想过,一开始不甘心,后来想明白了,其实我的实力就是达不到。刚好又遇到点难事,忙来忙去的,没时间也没环境。

那你工作了吗?

零散做了一些,也做不长久,什么事都需要我去办。

冯絮给我和她自己添了半杯热茶,我才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有一条细细的勒痕。我指着她的手腕问怎么弄的,是不是伤到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说前段时间家里死了人,家乡习俗让戴根白绳子,大概是被勒的。但她手腕上明明空无一物,我连忙问道,哪儿有绳子,不会是弄丢了吧?我弯下腰在地上找,她却和煦地笑着,说没关系,她已经戴了很久了。

喝完杯中茶,她继续说道,今天我很开心,这趟来得这么顺利,如愿以偿,谢谢你陪我走一趟。回想起来,好像我人生中难熬的几个时间段,都有你相伴,只可惜我们没能成为同学,那样还能早一点见面。不过总之我们又相遇了,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真的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