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尘土间(3)

也不能这么说,鸡鸣寺能扶正缘、清孽缘。我一知半解地给出回答。

为什么去那儿……冯絮主动回到这个话题,其实我来南京是要找件东西。

什么东西?

你知道舍利吗?她凑到我耳边小声地说。

舍利?听过,但不知道是什么。

舍利是梵语音译过来的,常见的说法是,舍利是有德行的出家人的遗体。说遗体你是不是不太能理解,比如他们火化之后烧不坏的骨头或者烧剩下的圆珠子。

圆珠子,就和玻璃球差不多喽?

嘘!不好随便乱说。冯絮眉头揪在一起,声音很轻却很肃然地说道,瞻礼、供奉舍利可以“生获福利,死得上天”.

气氛顿时变得虔诚起来,冯絮脸上庄穆的神情仿佛已然得道。我连忙转移话题问她,你说你来南京是找……舍利?这好找吗?

南京九华山的三藏塔下有一份,还有一份就在灵谷寺。

你打算先去灵谷寺找找,找不到再去九华山?

不,只去灵谷寺。玄奘大师的顶骨舍利最先在南京出土,因当时局势被迫分成多份,灵谷寺里的这份还是新中国成立后几经转存而来的,本就只有一小部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又被分过一次。不过,她眯了眯眼睛,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以前有人给我说,九十年代末分出去的那份没有真的让人带走,它被偷偷留在了灵谷寺附近的某个地方。

不在寺内?

不在寺内。

然后呢?

我想去找找看。

找到了呢?

找到再说。

冯絮起得很早,她今天穿着一身黑,头发依旧挽成发髻,看上去庄重得老气横秋,挎着与她服饰格格不入的黑色旅行袋,我注意到她左脚脚踝上多了条脚链,每走一步上头的小铃铛就会响一声,但她的铃铛不是常见饰品上用的那种小圆铃,而像照着寺庙和尚撞的大钟做的,踝关节就是撞钟的悬木,撞得钟沉沉地叹,要不是一步接一步连得太密,余音绕梁都不是妄谈。

我刚在洗手台下面捡到一只耳坠,是你的吧?铃铛声渐近,冯絮把手掌摊到我面前。

我摸摸两只耳朵,果然左边耳垂上空荡荡的。对,是我的,还好没丢在外面。我赶紧接过来戴上。

你昨晚是不是起夜了?她又问我。

嗯,外面有野猫发情乱叫,我起来关窗。我边说边弯腰扣上旗袍下摆最后一颗盘扣,耳坠摇摇晃晃拍打我的脸颊。

不只是关窗,凌晨两点,手机在枕边震动第一声时我就惊醒了,男友把我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并发来一连串消息,他说晚上工作上出了点紧急情况,他忙着处理就没过来。看到这儿,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我顺着他的话问出了什么事,他反问我能不能电话里说,我翻身下床,踮着脚躲到浴室,这次总算拨通了他的电话。他照惯例把我的饮食起居关心了一遍,然后是漫长的沉默,只在我说话的间隙,有意无意地穿插几声让人无法忽视的叹气。我意识到他一直在等我开口问他工作上的事,我于是问了,简单的一句话就撕开了溃堤的洪水,他把相关人员通通抱怨了一遍,事情翻来覆去掰碎了讲,到最后,我实在困得不行,主动问他打算怎么处理?他顿了顿,说只要补上几万块钱周转资金就行,他会想办法。我们的通话结束于一个不合时宜且绵长的哈欠,我说我太困了,他让我快去睡觉,但他没说晚安。

从酒店出来,冯絮直接拦了辆出租车,司机把我们送到山门口,下车没走两步就是检票口。我们穿过一座桥,太阳光斜斜地从树叶缝隙间投下来,就洒在桥的两边,我拿出手机把地图打开,想起昨晚冯絮说的舍利的故事,虽然我并不相信,但还是愿意陪她找一趟。我打起精神,到哪儿都问她要不要去探探。冯絮倒是很淡定,仿佛只是一个普通游客,欣赏着园内的桂花,路过一扇月洞门时,她还叫我给她拍了张游客照,门上写着两个字:泉韵。我们沿着笔直的路往前走,一路上没看到什么景点,好不容易到了无梁殿门口,我叫她休息会儿喝口水。

我们站在无梁殿的屋檐下,终于收起雨伞,撑伞酸了的胳膊得以解放。我喝水的间隙,冯絮已独自走进无梁殿,我赶忙拧上瓶盖也跟了进去,才刚进门,浑身的寒毛就警觉地竖了起来,我不自觉地把双手抱在胸前。

明代古灵谷寺的范围包括了今天灵谷景区公园全部,而无梁殿是从古灵谷寺留存至今唯一的建筑物,因殿内供奉无量寿佛而曾名无量殿。由于这座殿是砖石拱券结构,不用梁木,所以才有“无梁殿”之称。后无梁殿被改为将士纪念堂,毁殿内佛像为祭堂,佛龛等改为大砖台,陈设祭器,四壁嵌碑一百一十块,刊刻三万多名阵亡将士姓名。

我看着无梁殿的简介,顿时领会了这股寒气从何而来,我赶紧拉着冯絮出来,她看上去很有些意犹未尽。你不害怕吗?我问她。怕什么?死亡是所有人的必经之路,何况他们还能被供在祭堂里受后人瞻仰。庄穆的神情又回到她脸上,我想她大概不知道,每当她扭起眉头表情严肃时,她下巴中间都会出现一个很小的凹陷,或许和酒窝、梨涡一类的原理类似。凹陷下去的小圆点随着她嘴唇张合若隐若现,盯着看一会儿就会被催眠。你怎么了?她把我叫醒。我让她接着说,她不知什么时候讲到了自己身上,她说她之前老往医院跑,看见病人被病痛折磨,时间久了还会时不时产生早死早解脱的想法。

我是真的这样想过,很多次。不是嫌麻烦不愿意照顾,如果可以,让我一辈子只待在病床前我都毫无怨言。但病人太苦了,疼得讲不出话,每次去我都觉得那眼神在求我帮忙,拔掉氧气罩或者求得一个安乐死的机会……可后来我才发现,在濒死的边缘,没有人不想求生。

冯絮说的画面我没见过,父母一直坚持锻炼,身体还算不错,至于往上一辈,好几个在我去外省读大学的时候接连去世,父母担心我一个女孩子来回跑不安全,往往都是等棺木下葬后才通知我。我会难过,因为与生俱来为亲人去世而悲泣的本能,更难过的却是因为看到隔在父母与死神间的那堵墙被推倒,看到父母似乎真的到了直面死亡的年纪。他们会在通知消息的下面附上一句,我没有妈妈了,但他们转头又来安慰我,人死如灯灭。那些我生命中与我有着社会关系的、占据着唯一称谓的亲人,从此变成了逢年过节淋雨也要赶去送盏灯的坟包。

你说,如果人死后能被供奉在这里,香火不断,应该也算得到了一个好归宿对不对。冯絮悠悠地说道。

手机的消息提示音连续响了几下,我翻出来一看,男友给我发了几张他出差行程的照片,车的方向盘、高速服务区和午餐一碗蟹黄虾仁面。我礼尚往来拍了矿泉水瓶、无梁殿门口的几棵小树和石龟趺,还有被雨弄湿的鞋。不一会儿,他问我穿多大码的鞋,他想等我下次生日的时候送我一双。买实穿的,你总是喜欢买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他说。我还没来得及笑他不懂女人的心思,冯絮已经撑开了伞,我赶紧收起手机。去哪儿?我问她。去灵谷塔看看,那儿高。她答道。

我放大地图,发现灵谷寺就在附近,要按我的游客思维,到这儿不进寺无异于白来一趟。但冯絮并没有改道的意思,她直直地穿过松风阁,灵谷塔远远地矗立在我们前方。塔前零星的几个游客正在拍照,有一家三口,小女儿站在石板路上,右手向上摊开做托塔姿势,父亲蹲在地上给女儿找角度拍照,母亲负责撑伞。我问冯絮要不要拍照,她摇摇头。塔可以登高,我们进塔门时正碰上一拨游客从旋转楼梯上下来,听他们絮絮地说,这里曾经拍过港片。楼梯很窄,上下的人必得擦肩,靠内侧的台阶小,很难落脚,外侧虽大,余光往下一瞥,顿时悬起心来,冯絮走在我前面,叫我别往下看,我便把视线集中在她脚链的铃铛上,走了不知多久,铃铛停止摇晃,我们已经登顶。

灵谷塔的每层每面都有门通至塔外平座,绕一圈就能鸟瞰钟山景物。我绕了一圈,拍下不少照片,冯絮却一直站在正门方向的那扇门下,虔诚地入定。塔内天光微弱,她隐入暗影里,挡住外面一身的光,用门框给自己裱了一幅剪影画,她看着某个方向,我不知道目光尽处是哪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灰白的脸上涨起红晕,微风携雨扑来,在她的衬衣上留下点点印记,雨的印记,自然风雨或是其他什么,她的肩膀不住地颤动。或是眼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