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健健两口子对五五可好着呢。他刚放下锄头,坐在屋檐下歇息,健健媳妇总端过来一瓷杯开水,亲热地说:“叔,喝口水。”水喝完了,她总要接过杯子,递过来一条白毛巾,说:“叔,擦把汗,咱这就吃饭。”
那天吃罢早饭,水桃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又一次抱怨:“唉,俺就是这个命,三家人家挤一处,啥时候是个头啊?”
五五盘腿坐在炕沿边,默不作声,只顾吧嗒吧嗒抽旱烟。
他猜到了水桃的心思。
五五的院子在村口马路边,位置好,院子又大,是水桃家院子的两倍都不止,一边靠崖,既能掏窑洞,又能盖新房。
五五光棍一条,那院子留给谁都一样。
只是,无儿无女来养老一直是五五心头的一块病。
过了几天,水桃张罗了一桌酒菜,请来村里德高望重的“老秀才”忠旺叔写了一式两份的契,顺便充当证人。
契上的内容很简单——
百年之后,五五的院子归健健所有,前提是健健要为五五养老送终。
双方在契上写上各自姓名,按上手印,这事就算定了。
酒酣耳热之际,健健当场拍着胸脯说:“叔,放心,一切有俺。”
五五笑得合不拢嘴,端着酒盅,连连点头。
五五看着健健长成大后生,个子比他都高,体格比他都壮实,看着他成家立业,打心眼里羡慕水桃有这么个好儿子顶门立户。不承想,此后,健健能给他养老送终。
五五是实打实地高兴,但又说不出别的,只是连声说:“好,好,好。”
水桃也十分开心,忙不迭给他们夹菜倒酒。
忠旺叔颤巍巍端着酒盅,对大家说:“有了契,以后的事就天经地义了。你们相处这么多年,和亲父子有什么分别?”
那天他喝醉了。
消息传开,村里人谁不说他五五这事办得精明,养老有了保障,饿不死了。
五、
今年夏末,挑水成了一大难题,水瓮时常见底,一个人的饭菜也着实寡淡无味。
五五就常去健健家吃饭。
他这才感受到啥叫左右为难,去得早了,饭没熟,去得迟了,饭吃完了,他只能将就着吃点残羹剩饭。
后来,他就观察健健家窑顶的炊烟,要是冒烟了,他就进去。
那次,他去得稍微早了点,健健媳妇正在灶间忙着扇火,他蹲在地下,搭了一句话:“今天好天气。”
健健媳妇头也没回,只在鼻子里“嗯”了一声。
过一会儿,黄猫循着饭香跳上炕,冲着健健媳妇“喵喵”叫了几声。她冷不丁伸手打了猫一巴掌,恶声恶气地呵斥:“死东西,就知道吃。”
五五脸上一阵红,走又不是,留又不是。
不多久,健健从地里回来了,看了他一眼,没有吱声,洗了手,临上炕前,递给他一碗饭,然后扭头对媳妇说:“今年的红薯遭殃了,獾糟害得厉害,得想办法治一治。”
他媳妇边夹菜边说:“那你下个套,弄得巧妙点,别伤了人。”
一碗饭稀里糊涂下了肚,五五都没吃出是啥滋味。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里一阵一阵地刮起秋风,他低头看看那个摁过手印的大拇指,那一圈一圈的指纹像一个迷宫,不能给他任何确切的答案。
六、
大雪从夜里一直下到第三天早上才消停,山村洁白得像一个童话世界。
人们在第四天上午才发现冻僵了的五五永远睡着了。
知道消息的健健叫了几个人,挖了个坑,吹鼓手也没请,头七那天就把五五抬出去,埋了。
原野像一张巨大的契约铺展开来,上面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