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的阿狄丽娜(2)

我跟二毛谦让,我弹他唱,二毛问我不唱吗,我说我唱歌跑调,他就不客气,把话筒扭到面前,皱起眉头,迅速进入状态,三首歌曲,《南山南》,《夜空中最亮的星》,《完美生活》,全是哭腔。底下有个胖子,左胳膊上文了一颗虎头,正喂对面的女孩吃橘子,喊道,你哭丧呢?其他人哄笑,二毛对我说,不行,你唱,职业病改不了。

酒馆下午三点营业,我和二毛下午六点上班,都是我唱,唱两首歇二三十分钟。休息时间,我喝水,二毛抽烟,十一点下班,我回家,二毛家在县城,轮休才回家,平时夜里就住休息室,睡在一张吱吱作响的行军床上。休息时间,我不爱去休息室,十平方米小单间弥漫着烟草味,行军床上堆着被褥背包衣服电吹风,床头柜上放着充电器烟灰缸可乐罐方便面桶,床底散落几个纸团。二毛每次打响指招呼我去休息室,我就知道他又要请我喝酒,多是开过瓶的洋酒,我问哪的,他说客人喝剩下的。母亲要等到十二点打烊才能走,基本上我十一点下班,再接母亲的班,让她先回家。她上了年纪,到了十点多就开始打盹。

我的工作一落定,母亲马不停蹄张罗我的亲事。她知道我的情史。我只谈过一次恋爱,女朋友是高中同学,因我弹吉他对我生出好感。我们的大学相隔两千多公里,寒暑假,会去对方的大学同住几天。她对我敞开心扉,谈及异地恋的苦恼,一个煤老板儿子开着保时捷追求她,我们挺了过来,毕业后,共赴上海,在宝山区租了小房子,上班要坐一个小时地铁。第二年立秋,晚上我们在出租屋吃了火锅,喝了啤酒,我开始展望未来,说过两年到外面当导师,讲酒店管理,先在宝山买房、落户,慢慢向市区进军。女朋友说她要在陆家嘴开画展,住“汤臣一品”。夜里两点多,被尿憋醒,看见女朋友坐在马桶上抽烟,我从来没见过她抽烟,我也不抽烟。她说,你知道吗,我得了抑郁症,重度。尽管我万般挽留,女朋友依然和我分手,说跟我在一起,只会加剧她的病情,她也不想拖累我。母亲说,早该翻篇了,跟个林黛玉似的,不是过日子的人。

相亲屡屡失败,母亲本以为我的本科学历能在家乡睥睨群雄,一打听,镇上初中新入职的老师有五六个研究生。邻居阿姨的儿子比我大三岁,大学毕业后考上南京公务员,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阿姨来我家聊天,必要说起儿子,说他每天都要写材料、开会。母亲顺水推舟,说她儿子那是要得到重用了。她说重用又能怎样,离得太远,家里人又靠不上他。她劝过儿子调回家乡县城,儿子说混不好的才会回老家。阿姨走后,母亲对着她的背影直“呸呸”,说她阴阳怪气,哪天儿子落马,看她还兴不兴。

有次母亲外出忘带手机,她的手机密码是我的生日,我打开她的微信,看到一个叫“巧云”的女人和她聊得最勤,我想起她让我称呼那个马脸媒婆“云阿姨”。我播放了“巧云”发来的语音:大姐,女方的意思,还是嫌你家儿子没正经工作。我回复文字消息:对呢,那就先不麻烦你说媒了,等儿子找到正经工作再说吧。“巧云”也回复文字消息:不麻烦的。我删了这两条文字消息。

我的小把戏不过是掩耳盗铃,第二天,母亲就来质问我,是不是动了她的手机?我坐在床上,给吉他调音,说,妈,别忙活了,我又没个正经工作。母亲舒展眉头,说,那女的不会说话,你在酒馆唱歌,不偷不抢,怎么就不是个正经工作?又说,那女孩汗毛重,没屁股,我还看不上呢。

我以为相亲大业偃旗息鼓,想不到母亲另辟蹊径。

“十一”黄金周,星月湾度假村的人流量出乎我的意料,酒店爆满,酒馆外排出长队,改成上午十点营业,凌晨三点打烊,服务员两班倒,我和二毛中午十二点上班。母亲说,乖乖,鱼硬朝网上撞啊。吴老板夸我店名起得好,新开的一家酒吧,叫“海港情调”,听起来像大排档,饭点都坐不满。我在网上看过度假村宣传视频,专业团队拍摄制作,黄沙浊浪变成了白沙碧水,海鸥在蓝天啁啾,文案是“小众秘境,苏北普吉岛”。一曲唱毕,我到酒馆外透气,母亲溜出来,掏出手机,瞄一眼排队的游客,给我看吴老板发来的节日大红包,挑起眉头,小声说,这叫不叫人傻钱多?我冷下脸,说,那你就闷声发大财吧。

黄金周,我和二毛不得歇,光客人点歌就唱不过来,二毛也披挂上阵,当起主唱,外地游客不介意他的哭腔,有人说他音色像杨坤,他就扬起下巴,抽动脸颊,拖腔拖调,唱起杨坤的《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