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端茶倒水不太正常,这桌有年轻女人,她就挪不开腿,跟人搭话,还朝我挤眉弄眼。我猜到她的小心思,回到家,我脚都没洗,就把身子往床上扔。母亲上的白班,听到我动静,窸窸窣窣起身。微波炉启动,母亲端来一碗鸡蛋面,说吃了再睡,我没动,说,妈,白天你是不是又给我说媒了?母亲说瞒不过我,我给母亲分析,人家是来旅游,住两天就走,客人要在网上吐槽,打差评,少不了被吴老板批评,弄不好丢了工作。母亲把碗放下,说我太一本正经,自己不主动,还等着女孩投怀送抱?又说本地人生在福中不知福,这海,这小洋楼,外地游客眼都看直了,巴不得在这定居。我不想提醒母亲,我跟镇上的幼儿园女老师相亲,母亲正是炫耀海边小洋楼,让亲事告吹。女孩问,你家有县城学区房吗?我坐起来,呼呼把面吃完,说妈去睡吧,跟客人说话,要注意措辞。母亲说,你放宽心,妈就是当外交部长,也不怵。
十月四日,母亲上夜班,上午十点,她把我从被窝里拽起来。我说,妈,我夜里两点才睡,媒婆又来了?母亲说不是,要我起来锻炼。我说这是哪一出,母亲说我双下巴都出来了。我吃了一个包子、一个茶叶蛋,母亲要我换上泳衣,去海里游泳。
天色晴好,几块厚云挡住了烈日,防波堤上有人跑步,岸边人头攒动,搭帐篷的,放风筝的,踢足球的,挖沙的,抓毛蟹的;海浪平缓,游泳的,冲浪的,骑摩托艇的。一阵欢呼,母亲说快看。海中有人玩喷射飞行器,母亲问我那是什么东西,我说喷射飞行器,她说,像不像《西游记》,水里飞出个妖怪?母亲指着沙滩上穿五颜六色泳衣的女人,笑着说,为什么要你来海边?
泳衣还是大学时候的尺寸,穿在身上,紧绷得狠。浅水区浑浊,必须离岸一百米开外,水才清明。海边长大的孩子,肌肉记忆还在,进到水中,就活泛起来,游了二十分钟,摸摸肚子上的肥肉,仿佛消掉二两。母亲戴着草帽,跟一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女人交谈,看到我向岸边走,朝我大幅度挥手。
上了岸,看到女人很年轻,短发,戴着墨镜,嘴唇粉嘟嘟的。母亲递给我毛巾,我擦干头发,母亲说,小雅,甘肃来的,旱鸭子,你等会教教人家游泳。又用方言快速说,买两瓶水来。我得令,买了三杯鲜榨橙汁,小雅不肯接,说多少钱转给我,我说不用,没多少钱。母亲说,尽尽地主之谊,这地方还不错吧?小雅小口喝橙汁,连忙点头,挺好的。母亲说,小雅一个人来的,你带人家多转转。小雅说不用,她不爱动。母亲说,我家儿子也不爱动。母亲朝我使眼色,我说,我叫周游,二十八岁,大学学的酒店管理。母亲打断我,指着度假村,小雅,我们家就在那,一套住宅,一间商铺,都是全款买的。我心知肚明,商铺并非全款购买,有五分之一的款项折在我的民宿生意里。我说,妈。母亲喝完橙汁,说,你教小雅游泳吧。小雅说,不了,阿姨,我就在岸上吹吹海风。母亲说,那你们聊,我得回去做饭了。我琢磨母亲的话外音:把小雅拖到中午,带回家吃饭。
母亲一走,我如释重负,我怎么会对一个过客动心思?我想小雅也受够了母亲的热情。我说,苏北普吉岛,挺失望的吧。潮水冲刷过来,小雅拎起裙角,裹着草叶的白沫漫过她的凉鞋,她说,挺好的,原生态。我说,地势洼,泥沙沉积,政府计划修建国家级深水港,建好后,联通日韩,经济会上几个台阶。她说,你妈妈刚才说过了。我说,我妈还说什么了?她说,你单身,在阿狄丽娜酒馆驻唱,酒馆租的你家商铺。我笑笑,说,我妈嘴里藏不住话,你有兴趣可以来酒馆坐坐,我中午十二点上班,我的搭档二毛,键盘手,之前承接红白喜事的,唱歌自带哭腔。她笑了,我从防水袋里掏出手机,说,要不加个微信吧?你想来酒馆,我给你预订个座位。她说好,她的微信名叫“西凉硬汉”,头像是虬髯卡通人物,我憋住笑,说,主打一个反差。
回到家,母亲刚把菜端上桌,说小雅呢,我说走了,她把围裙解下,说,就知道你成不了事。我摇动手机,她稳住我的手,看着“西凉硬汉”,说,谁?我说,小雅。她说,可以啊,儿子,小雅怎么叫这么个网名?我说,妈,你的微信名也好不到哪去,“海边女人”,听上去就不太正经。母亲拿木饭铲轻轻敲我的头,说,吃饭。跟你说,小雅可盯紧了,成功率很高。
下午小雅给我发微信,说晚上七点多来酒馆坐坐,我说热烈欢迎。晚上七点十分,小雅来了,换了一身素净的装束,白色T恤黑色阔腿裤帆布鞋,母亲正给一桌客人端果盘,看到小雅,立即放下果盘,把小雅接到我预订的座位,座位临窗,正对着我和二毛演奏的舞台。我朝她挥挥手,继续弹奏,二毛低声说,哥,你女朋友?我说,弹你的键盘。这会我俩不用唱,话筒被吴老板一个朋友夺走了,他正和吴老板坐在卡座上,唱《爱拼才会赢》。吴老板的朋友唱不上去,我们给他降了两个调,他非要学原唱突出鼻音,听上去像便秘,二毛说,哥,是不是有一个成语,叫如丧考妣?我说,是,你俩哭丧二人组。
吴老板朋友重复了六七次“爱拼才会赢”,终于唱完,卡座传出一片掌声。母亲定在小雅座位前,我走下舞台,说妈干吗呢,母亲说她要请客,小雅不肯,我说请什么客,快忙去吧,吴老板看着呢。母亲怏怏离开,我说,我妈就这样,热情过头。她朝我点点头,一对杏眼波澜不惊。二毛说,哥,上场了。她说,你忙吧。我说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有客人点了一首《忘情水》,二毛说,这歌太老了,哥你唱吧。我说,苦情歌,我唱不来。二毛一开嗓,小雅一口水喷在桌上;二毛唱到一半,点歌的客人走上台,一身酒气,挤在二毛旁边,用南方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说,这首歌送给我亲爱的陈小姐,希望她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
《忘情水》唱完,服务员走过来,对我说,有人点了一首《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指定我唱。我说谁点的,服务员说不让说。二毛喝了一口水,朝小雅挥手,说,还能是谁,你妈呗。我找到母亲,问歌是不是她点的,她说是。我说妈你别胡闹,她说她花钱点歌,让我哄女孩开心,怎么叫胡闹。我只好硬着头皮唱,二毛嘀咕,一点激情都没有。二毛单手弹奏,另一只手指向小雅,大声说,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小雅扭过头,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二毛又指向我,唱道,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