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想着给冲下去。
奔哥后退两步又大哭起来,他哭着说,我苦命的爷爷呀,你走得早,没顾上我们呀。你在芦苇地里可是三天三夜呀。
我把抱头痛哭的他搀扶出去,再往厕所看才认出来,蹲在地上的哥们是短视频公司的导演。当时去短视频公司还是奔哥介绍的。我跟奔哥说其中的缘由,奔哥大概一句没听进去,他哭着进了房间,心思全然不在那上面。李衣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拖着李衣,搀扶着奔哥好不容易出了包间的门。奔哥到了大厅里又叫嚷。千孔百面的食客齐刷刷往我们这边看,仿佛背后一双双无形的手提溜着他们的脖子。我看李衣,李衣又是低着头,脸部几乎平行于地面。但是,我总是强迫自己脑补完整画面,头低到尘埃的李衣,嘴角似乎潜藏着几丝窃笑。
这时奔哥猛地挣脱开我,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疯跑起来,他跑啊跑啊跑啊一头撞在了临街一面落地玻璃上。玻璃花了,奔哥四仰八叉仰在地上,惹得一张张塞满热腾腾食物的嘴巴提起一口气,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奔哥说,跳伞塔,我在一个北方的寂寞的上午,一个北方的上午,思念着一个人,我是一些诗歌草稿,你是一首诗。奔哥又哭了,像个婴儿缩在地板上,嘤嘤哭泣着。
那个导演和穿着异常小巧的马丁靴的男人一同来了大厅,男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便跟我和李衣问好,我们一同搭起奔哥。男人跟导演说,你留下来,把这里处理好。导演说,刚才就是他揍我了。男人说,你是不是想揍回来,我刚才说的不是人话?导演愤愤地看着奔哥,导演往前台走时,我一直看着那副背影,人高马大的落魄背影。
我们上了马丁靴男人的玛莎拉蒂,奔哥好像认出了马丁靴男人,他摸了摸男人的后脑勺说,卉卉,是你接我来了。到了天目山路,奔哥在呜啦呜啦唱歌剧,我见了那佃户我就放枪,我能拐就拐,这能诓我就诓。仔细一听这是《白毛女》呀,还怪有修养的。和我们并排而行的开兰博基尼的女司机,双手离开方向盘,她在发语音。她边说话边往我们这边看,我们朝她笑笑。她也朝我们笑。
车子进了我们黑咕隆咚的小区,玛莎拉蒂刮在了同样黑咕隆咚的一辆越野车的屁股上,我们下来看,刮蹭痕迹不重,这边也没监控啥的。马丁靴踹了挡路的车子一脚,他说,谁敢挡我的路。重新发动起车子,他依旧气愤不平,掏出一把弹簧刀,叫骂着下了车,他把越野车的四个轱辘都捅破了。
大家远远地望着这个疯子,他捅完越野车轱辘,又挨个捅沿路的车辆。马丁靴消失在让人脊背发凉的“呲呲”撒气声中,许久不见回来。等待中李衣把埋在花丛里的异瞳猫挖出来给大家看。李衣抱住猫的尸体呜呜大哭,他一哭,奔哥也跟着哭。我们都劝他俩,劝了半天,奔哥抱着猫的尸体跟我们上楼。
马顿在家里,她依旧失魂落魄地晃来晃去,她从奔哥手里接过猫,之后给我们倒水。
家里没有杯子,是用泡面盒子盛的水。
盒子里的热气丝丝上升。
谁都没有喝水。
马顿用手指钳住转着圈点了支不知道哪里淘换来的又粗又长的雪茄,看了看我们,她说,我这次找到了一种新的活法,和全世界的人都不一样的活法,你们知道吗,居然让我给找到了哈哈哈哈。我说,好啊。马顿说,那你最后帮我个忙。缩在角落一动不动的李衣突然说,我呢,现在就想,用一把好锁,把这个世界的门锁住,然后去放一把火,就一把火,我想看着这把火烧起来。他说完,没一个人吭声。马顿拍拍我的肩膀,把她的雪茄交给我抽。李衣已经睡着了。猫掉在地上,奔哥跪着说,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了解她,也要了解太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衣站上阳台,背影像一只猴儿。星空黑咕隆咚。李衣往下吐酒。天际划了闪电,我得以看清他是胃里往外泛血。外面落了大排量的雨水,楼宇、花草瞬间面目模糊,都在雨水中飘摇。雨水倒像是泡面盒里的热水,很快模糊的地面的热气汇合着上升。我喊奔哥过来看,喊了很长时间,他才像活在电影中的人物一帧一帧凑过来。奔哥说,楼下是沸腾的水,钢筋和水泥熔化了,汇成了河流。
马顿说,我们应该跳下去,因为我们会往上升。
李衣倒在了地上。
我们谁也没有动。
不知谁把尿褯子一般的猫扔了下去,奔哥说,你们看。我们并没有看到什么降落,也看不到什么上升。
马顿突然说,看。
附近楼宇中不少人把脑袋探出来,他们达成了某种默契,一齐对着雨中奔跑者狂喊,快回去。
对于人类的狂喊疾呼,这人似乎一点都听不到,他健步如飞地穿行在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