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大早就被吵吵起来,李衣介绍说是奔哥,我忍着哈欠上上下下打量着说,久仰大名。奔哥离我两步远,他的脸真胖,眼睛真小。小两号的棕色皮夹克像是把他上半身捆了起来,裸露在外的肚皮又黑又厚,牛仔裤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口子,都撕裂得恰到好处。没穿袜子,皮鞋趿拉着,让他穿成了拖鞋。
奔哥还在高谈阔论,我朦朦胧胧听了会儿,想着回房间睡觉,但是奔哥言语中透露出要请我们撮一顿,我便强忍着睡意。
奔哥和李衣是师兄弟,李衣说学生时代的奔哥一个暑假能看三百本书,一年看五千部电影。李衣还问他,奔哥,你看过的小电影都算上了吗。弄得奔哥恼羞成怒,在系里下了决战书,把捉襟见肘的几个门面人都请来观战。事件以李衣跪地求饶告终。我完全能想象个子又小又干巴的李衣是怎么匍匐在地,他的头几乎贴在地板上,唇角是干裂的,奔哥问他求饶了吗,他一定说了句,是啊。然后不被人察觉地窃笑。
现在的奔哥是电影学院的老师,一个周写一个商业本子,最近弄了笔不小的资金打算拍《小龙人》的续集。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听圈里人说我们日子苦,他特意来看看顿顿吃面条的人什么样子。
我见缝插话说,奔哥,请我们吃烤鱼就行了。
吃饭不过是很小的一件事,关键是精神上需不需要接济。他说完话绷紧双唇,给我一种有人马上要拷打他的即视感。而他又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嘴巴是绝对撬不开的。
他和李衣说话,别人根本插不上嘴,李衣努力把话题引到我身上,我报了几本书名,都是最近读的书,他并没回应我。他跟李衣探讨起神学与哲学的界限,比如克罗狄斯·托勒密的地心说,人只是无限地接近真相,但是所谓的真相,实在局限得可怜。因为无所不能的上帝一再随心所欲地起始宇宙,以完全任意的方式演化这个世界本身。他又说,“认知”这个词,太土了。李衣也说是啊,确实土。奔哥说,你个垃圾,别附和我。
奔哥透露自己也要写篇小说,不过他不写短篇,也不混土圈子,他上来就弄个追忆似水年华,把他非比寻常的前半生写进去。奔哥还翻检了我和李衣卧室地板上的所有书目,最后他一手拿着契诃夫一手拿着列夫托尔斯泰,他说,点了他们吧,烧成灰随风扬了。我笑出了声。奔哥说,垃圾,你们别说话,一张嘴全是废话,都是村里出来的,土得掉渣。
我和李衣都不敢说话,我尽量拿出依旧崇拜的眼神望着他。
奔哥说,你们都太土了,你们写的东西我根本就不用看。我站在这个层面上,根本找不到可以跟我对话的人。
我说,可以推荐几本不土的书吗?
你是搞创作的吧?他问我,语气是咄咄逼人的。
我看李衣,李衣冲我打了个停止的手势。
奔哥说,一个创作者,连这样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你还创作?我不给傻子列书单的。
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们走路到了电影学院的停车区,停放不规范的都是大排量的车,奔哥的紧凑型奔驰置身其中,像黑黢黢的口腔内一颗随时准备拔掉的畸形牙齿。李衣跟我介绍说,学院里的男孩大多是些南方公子哥,家里巨有钱。这边的女孩更夸张。她们出去开房都是一晚两千的套房。我感慨,难怪你从来没有女朋友。李衣说,你解决这边一个女孩,保证你一辈子吃穿不愁。说完给了我一肘子,眼睛直瞟着奔哥。我起初没反应过来,吃饭的时候知道,奔哥的女朋友也是学院的老师,实际上的交往是女朋友养着他。
奔哥订了房间,点了一大汤盆烤骨髓,四份大骨头,四份烤鸭子,一盘腰子,一盘烤韭菜,一盘炒鹅蛋,一份淋了奶油的烤虾,一份刺身拼盘,四个粥,两瓶白酒。我和李衣很快把几个肉菜吃光,他又招来服务员补上。他跟我们讲卡夫卡、卡尔维诺、安德森、福克纳、海明威,说到塞林格和菲茨杰拉德,他的语速愈加急切,他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当《小时代》看的,在盖茨比之前,这哥们的小作文都是郭敬明水平。
他自斟自饮,喝白酒像喝雪碧。其间还一直拿李衣是光棍儿的事开玩笑。李衣把肚子塞满之后慢悠悠抽着烟说,女人养着,就是飘。他又像学生时候下战书那样,疯狂跟李衣碰杯。李衣接不了几招。我说李衣胃还没养好,奔哥便矛头转向我,我帮着喝了两杯。终究抵挡不住他。他再找李衣碰杯,也有了赌酒的成分。
李衣这辈子头一次这样硬气,喝得翻了白眼。只要奔哥倒上酒,他就一仰脖子灌下去。他说,你才是垃圾,倒酒。
之后我扶着奔哥出去吐。
我提醒奔哥,我说,你没喝倒李衣。奔哥一只胖手锤打着厕所隔间说,你知道吗,我的出身是英雄世家。我爷爷就是大英雄。他让日本鬼子害死的,他在芦苇地里躲了三天。三天大雪,我爷爷不吃不喝。等鬼子走了,他也凉了。他嚷嚷起来,凉了,可他是英雄。我再一次提醒奔哥,你输给李衣了。他边叫边用脑袋撞隔间板,旁边有人正上厕所,叫喊起来。他骂了一嗓子,一脚把门板踹倒了。
那个人裤子落在脚脖子上,走起路来像是脚掌上生了蹼,他龇牙咧嘴扑过来,他和奔哥抱着摔跤。他说,我今天跟你拼了。他真是人高马大。矮他一头的奔哥冲着他的肚子捣了两拳,他“哎哟”叫了一声,戏剧性地蹲了下去。离他不远是他刚才上厕所的白瓷坑,大便也没冲,在瓷边上盘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