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后变成海洋(2)

男人一拍桌子说,我就觉得出问题了。

导演凑过来解释,男人说,你先倒茶。人家提意见的时候,人家先说。你要说,那你坐在我这个位子说吧,你来当策划好不好?

导演愤愤地看我一眼。

我们在一楼卖甜甜圈的店里写段子,炭火很足,我坐在靠窗的位子,惬意地看着窗外,李衣刚下了短视频,正在翻看。大妈给我们上甜甜圈时,我正跟李衣谈论怎么把那个傻大款绑牢,我提供了技术层面的两种战略,雁过拔毛,人莫予毒。惹得大妈咂嘴咋舌说我心理阴暗,从不曾见这样阴暗的人。

二十分钟后男人看了我俩写的段子,觉得可以,他同我们谈好了薪资,并且能通融我们在家创作,保证一个周能来公司开一次会就好。为表诚意,他决定先付我们一个月的工资。他要了我们的银行卡信息,随后把立在窗口貌似罚站的导演重新叫过来,他说,你带他俩熟悉下公司的情况。走时,他塞给李衣一条细烟,还拍了拍李衣的手背。我一看,忙改口说,其实我也抽烟。

导演带我们转了公司搭建的摄影棚,为拍摄临时做的电梯、楼梯,中式风格的办公室,茶楼,欧式的厨房,里面桌椅板凳、杯碗碟筷齐全着,不中不西的快餐店,一间套着一间的复古的卧室。最多的还是会议室和会议桌。我要撒尿,掀起马桶盖才知道是仿真的。前面连接着假的逼真的大马路、绿化带,一根接一根的电线杆子、路灯。导演说,你们能想到的所有拍摄景,这里都能建起来。

我和李衣走马观花地打量着,今年新签约的大洋马模特穿着泳衣在走台,她们深眼窝,头顶上悬满了追光。

回到家我跟李衣说,咱这辈子发不了财了,我能预想到的唯一的一笔可观收入,很可能是我继父的死亡赔偿金。说完我感时伤怀了一会儿,我常常误以为我亲生父亲尚在人世的话,我的境遇会好很多。后面几天我们都忙着看书写作,把写段子的事情忘在了一边,到了月底也没有去过一次公司。男人也没有联系我们。起初我俩都提心吊胆,后来这些琐事都没了动静。

这年冬天的尾巴上,我挑了个黄道吉日翻看自己的邮箱,连着八部短篇小说发表了,稿费也寄来了。但是所有投大刊的稿子都石沉大海,半年都没激起一圈涟漪来。我背着手在客厅来回踱步,努力把短视频公司已经倒闭的消息,还有最后一眼捕捉到的大洋马形象,全部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春暖花开的时候,马顿回来了。

那几日马顿跟我们喝酒,我有意识基本都是在喝酒,醉了就沉沉地睡过去。有时候醒来,我们三个仰着脖子,乌龟那样四脚朝天躺在客厅里。马顿从北京带回来的电暖风,一直吹着我们,房间总是很干,她常常魂不守舍地在我们面前晃。我们抱着希望又改动了最后一次剧本,把白居易《琵琶行》的伤感调调,再一次嫁接进故事中。把男二改成三十而立的小老板,商人重利轻别离,唯有他不得善始善终。有一场感情戏是我写的,男二破产后和女孩坐在出租车上,在红灯前面停下,男二说,如果接下来三个路口,遇见的都是红灯,我们就分手好不好。结果真的全是红灯。

现实中的我和我女朋友是在谈婚论嫁的节点,因为一个过万的梦幻婚礼的套餐分的手。

改剧本时抱着希望,剧本交出去之后,那边打来一次电话,说剧本上只能署一个编剧的名字。马顿说署她,之后又有一个北京的制片人来电话,说一个编剧的名字,只能领到一份稿费。马顿在电话里骂了很多句。之后的马顿,都是半躺在沙发上写新的剧本。差不多三个周时间,写了一群迷惘的青年人,流浪来流浪去,最后在异域他乡结婚的故事。我看过一稿,是个公路喜剧。

电视剧的事,我们都没有怪马顿,虽然耗去了大半年的写剧本时间。可是马顿时常会抑郁,从早到晚不吃不喝。她当年念师范,把父亲给她交学费的钱,拿来拍了短剧。订婚后,把八万八的彩礼偷出来,加上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四万块钱,做了一个短片。那个她自己从没怀疑过的短片,参加过国内几个电影竞赛单元,什么奖都没斩获。

可是,一次两次的失利能算得上什么?

我们都觉得现实的墙壁并不厚。只要我们肯撞,好像随时都能撞开。

马顿的丈夫来找过她。两人在这边吃顿饭,牵牵手,回房间睡觉。走前和我们去吃了顿韩国烤肉。店里要求像韩国人那样脱鞋,我们吃肉时弥漫的都是那股子脚丫子味。后来丈夫要带走马顿,什么行李都不拿,只是拖着手,妄想强行带走。再后来两人挑了个日子,把这个名存实亡的婚离了。

那几日,李衣的异瞳猫不吃不喝。一到夜晚就挠地板、撞墙,受虐一般狂叫。我起夜如厕见过两次马顿穿着高跟鞋踩它前爪。后来,异瞳猫走路像人一样努力抬举着爪子。最后一次见它是个灰蒙蒙的下午,它像一块小毯子趴在阳台上。阳台上风很大,但是它一动不动。隔了几天我和李衣把它埋在了楼下枯得一塌糊涂的花丛里。

马顿喝酒后话密,到后半场勾肩搭背同我们一起吐酒。吐一点,她撕上衣领口,裸露的部分过敏一样潮红。喝到断片前总要号啕大哭。隔壁住着个孕妇,马顿一哭,孕妇就来敲门。后来马顿呆若木鸡坐在地板上,我就抱来被子,等她进入下个状态的前一秒,用被子蒙住她。像是用布蒙住鸟笼子,鸟倒是安静了。

马顿走了,什么东西都没带。她起床后推开我房间门,站在门口看着我。看了会儿轻轻带上了门。等我和李衣醒了,等到晚上,她还没回来。她回来是两个月后,天气还有点冷,她的暖风机早烧了线。她开着房车过来的。我们去北九道的大山上,在飞云之下弄了个户外烧烤。我们租的房子临山住着,快两年了,竟然头一次爬山。到了山腰又是喝啤酒。我和李衣睡一个帐篷,李衣喝多了,胃病又犯了。不到天亮,他疼得在地上打滚。

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滚来滚去,想起来的是那一年,我刚上高中。唯一一次去上体育课,穿着我妈缝的布鞋跑完了一千米,布鞋很轻快,但是我却那样沉重。那会儿我还没有跟继父动手。到了终点后我直接张开双臂躺在操场上,草扎着脖子,校服开着拉链露出穿了很多年的一件毛衣。那是一件现在看来都时髦的原谅色的毛衣。四五月的天气很好,有点强悍的阳光让我喘着粗气不眨眼看着天上飘过去的云。也不知道为什么印象那么深刻。

我叫醒马顿,我们送李衣去医院。

李衣做了胃镜手术。他要住院观察一天,旁边的小床空着,晚上我和马顿挤在上面。马顿把头埋在我胸口,她是短头发,扎煞起来的头发丝戳得我脸面痒。她打着呼噜睡着后,我借着昏暗的光看书。不知道怎么的,翻不了几页就犯困,记忆力严重的入不敷出。一看书就犯困的毛病算是养起来了,真正要睡时通常又睡不着,我枕着胳膊想起自己还有女朋友那会儿,怎样搂着女朋友睡觉的。我想了很长时间才睡去。再有意识是听到一个凭空放大了几十倍的声音,语速又急又快。

李衣盘着腿跟人聊天,他对面是个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像个大老婆那样往后披散着的哥们。我坐起来,那哥们根本没往我这边看。

等李衣出了院,这哥们又来找我们玩。这会儿的马顿又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