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直接去医院,反而先是去了大鹏舅的家。时间快到中午了,大鹏舅决定让我们先去他家吃了午饭再去医院。贝贝刚一开门,温暖的气流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大鹏舅忙让我们进来,随后关上门。这是我第一次来大鹏舅家,视线被晶亮的地板、干净的墙壁、垂吊在客厅中央的水晶灯吸引。贝贝从鞋柜拿出一双拖鞋递给我,“换鞋子。”我慌忙接住,放在脚边,脱鞋子时忽然发现左边的袜子破了洞,还好贝贝已经转身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我这才迅速地换上。安琼他们三个来过多次,早已自己动手换好了拖鞋。大鹏舅让我们去沙发上看电视,他去做饭。我们四个人局促地挤在沙发一角坐下,贝贝坐在离我们一米远的地方。她穿着粉红色公主裙,缀着蝴蝶结的粉蓝色短靴,脸色红润润的,让我莫名地想起了甜甜的红苹果。她看看我们,又看看电视,忽然起身过来往安惠那边走,“这是我的衣服。”安惠警惕地盯着贝贝,身子缩到安琼身后。贝贝走近看,忽地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说:“好脏!”安琼小心翼翼地回:“我会洗干净再还给你的。”贝贝仔细打量了一番安琼,继而看了一眼安俊,安俊到这里也没敢说话,低头抠自己手指里的泥,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也忍不住缩起了身子。贝贝又退回到自己的坐处,大声总结道:“你们都好脏!”
说我们脏,我们都无话可说。在乡下洗一次澡多费事,寒冬腊月一周洗一次澡就算不错啦,棉袄裤子穿了许久才换下,毕竟洗了的衣服要晾很多天才能干。头发油油,衣服脏脏,本来都不是事,到了这里却突然让我们害臊了起来。袜子散发出臭气,裤脚边还粘着泥巴,袖口的油渍藏都藏不住。像是怕冷似的,我们四人靠在了一起,谁也没有说话。贝贝也没有理我们。唯有电视里小品的哈哈笑声突兀地盘旋在客厅上空。从客厅往阳台去的桌子上,花花绿绿,全是零食。这让我惊讶不已,原来真的会有人拥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但没有一袋是我可以去拿的。街上人的世界。街上人的干净。街上人的富足。我只能把意志力放在我袜子的破洞上,必须努力把它踩在脚丫子下面,不能让它露出来。这让我心生沮丧。我想回家,可我又想留在这里!我不甘心地再看贝贝,她察觉到了,立马盯着我看。她没有问我要干吗,只是毫不回避地迎着我的目光,嘴巴一撇,又去看电视。
贝贝一开始不肯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大鹏舅催了几次,她才磨磨蹭蹭地过来。我们四个人坐一边,她自己坐一边,眼睛始终盯牢我们。大鹏舅给我们每个人盛了一碗米饭,贝贝说不要米饭,想要吃面条,大鹏舅连说好,又给她煮面条。谁也不敢拿起筷子,眼看着菜的热气一点点飘散,安惠想伸手拿碗。贝贝忽然问:“我的衣服上为什么有脚印?”安惠缩回手,小声回:“我爸踩的。”贝贝嘴巴一噘,“他凭什么踩!”安琼忙说:“我会洗干净的。”贝贝打量着安琼,撇过头,“你洗不干净。你手好脏。”安琼把肿胀皴裂的两只手收到桌子下面。大鹏舅把面条端出来,看看我们,又看看贝贝,笑着说:“不要等我。你们快吃,要冷了!”贝贝站起身,往房间走,“我饱了。”大鹏舅连叫几声,直到贝贝关上了房门,他才讪讪地冲我们笑笑。贝贝不在,我们才敢拿起碗筷吃起来。安俊掉落在饭桌上的每一粒米,安惠都捡起来吃。大鹏舅说:“莫进嘴!脏!”安惠怯怯地说:“不吃,爸要打。”大鹏舅愣了一下,才说:“莫怕,他不在这儿。”
吃完饭,趁着大鹏舅去房间找贝贝,安琼安排安惠收拾桌子,安俊扫地,她自己端起碗筷去厨房清洗,如此默契,我一个外人都不好插手进去。不过我早已习惯了。明堂叔和春菊娘外出打小工时,他们在家里就是这样的。等大鹏舅过来时,他们已经收拾完毕,站在了门口,安琼手上还拿着捆扎好的厨房垃圾。大鹏舅扫了一眼厨房和客厅,“贝贝要是有你们一半懂事就好了。”贝贝从房间探出头来,“我哪里不懂事?”大鹏舅回头赔笑道:“你要不要跟我们去医院看看二姑。”贝贝回:“妈妈说医院不要随便去,容易传染。”大鹏舅不甘心地继续说:“那是你二姑,你每回去她家,她几疼你几爱你的。”贝贝迟疑了一下,“可我怕看到医生,他们会打针……”安琼有点着急地说:“舅……”大鹏舅没再说什么,只是有点出神地想到什么,贝贝连叫他几声他都没回应。安琼有点担心地推了一下他的手臂,他才问:“做么事?”贝贝站在房门口,带着生气的口吻说:“回来记得给我带炸鸡,要不辣的那种!”
五、
大鹏舅开车的一路上沉默的时候多,车内的气氛显得沉闷而滞重。一路上出门拜年的车子太多,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沿路的商家在路边堆放着酥糖、对联、箱装牛奶和鞭炮,没有什么看头。安惠嘴里一直在动,我看了她半晌,“你在吃东西?”安惠扭过头,含糊地说:“没有。”坐在另一边的安俊说:“你就在吃东西!”说着,他一把捉住安惠的手,强行地拽出来,一看还是昨晚吃的那包方便面。我惊讶地问:“你还没吃完?”安俊回道:“她就这样!她吃个东西,吃一点,留一点,再吃一点,再留一点。一包方便面,她能吃三天!”大鹏舅听到后面的动静,把车子停到路旁,让我们下车。我们以为大鹏舅生气了,惴惴不安地从车里出来。安琼横了安惠一眼,安惠垂下头不敢说话。大鹏舅说:“跟我走。”我们随着他走进一家小超市,他往里面一挥手:“你们想吃么子,自家拿。舅来结账。”一开始,我们都不敢动。直到安俊去拿了一包辣条,看了大鹏舅一眼,大鹏舅点头含笑,说:“不能吃多了,会拉肚子。”大家这才放下心来。干脆面、鸡蛋糕、夹心饼干、雪饼……直到塑料袋里装得满满的,一直等站在一旁没有动的安琼过来说:“够了!够了!这么多够了!”大家这才罢手。大鹏舅接过一大袋零食,笑问:“真的够了?再去拿一点。”安琼用眼神制止了我们,“真够了!”大鹏舅这才拿到柜台结了账。
堵车的时间这才不再显得漫长。干脆面在我们之间传着吃,递到坐在副驾驶的安琼,安琼摇手,“你们吃。”大鹏舅从塑料袋里拿出雪饼递给安琼,“听话,你也吃!”安琼这才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吃着,还时不时回头说:“安惠,你嘴巴是漏了个窟窿是吧?车上全是渣!”大鹏舅也转头看,笑道:“不碍事。让他们耍嘛。”又看了安琼半晌,“你也要耍耍,莫绷着。你自家也是个细娃儿。”安琼安静地吃着雪饼,眼睛看着前方堵塞的车辆,忽然间肩膀簌簌抖动,大鹏舅“呀”了一声,问:“哭了?”大家顷刻间安静了下来,唯有安琼小小的抽泣声。大鹏舅柔声地问:“是想到么子事伤心了?”安琼低头抹了一下眼泪,“我也不晓得。”大鹏舅说:“是担心你爸妈离婚?”安琼没有回答。接着安惠也抽噎起来,安俊和我都觉得莫名。安琼回头,骂了一句:“你哭个么子!”安惠说:“爸爸会不会又不让我们进家门?”大鹏舅眉头皱起,“还有这样的事?”我抢着回,“有哦,前几个月,明堂叔把他们都赶出来了。安俊跟我挤一床睡嘞,还尿床了!”安俊忙说:“你莫乱说!我没尿。”大鹏舅绷着脸,手指在方向盘上轮流敲打,骂了一句什么,我们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