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至(4)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后门有声响,安俊小声说:“爸回来了。”只听得明堂叔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人都死哪里去了?”大家都默契地没有出声。又听到明堂叔喊:“春菊!春菊!”自然没有人回他。再听他喊:“琼嘞?”我偷眼看安琼,她没有动,双手放在膝盖上。明堂叔的脚步声忽远忽近,我忽然无来由地紧张起来,嗓子发紧,很想咳嗽,但是不行。万一把他招过来了,他会不会连我一起打?这个时候的明堂叔是陌生的,平日的他极和气,每次见我都笑眯眯的,但现在他却在问:“酒呢?酒放哪儿了?”接着是一串含糊的骂话。安俊和安惠都抬眼看安琼,安琼忽然微微起身把煤油灯给吹灭了。夜色猛地砸下来,唯有火盘发出极弱的微光,才不至于让我们陷到彻底的黑暗中。过了几分钟,四周安静下来。明堂叔是不是上床睡了?我们不知道,也不敢起身去察看。安俊小声地说:“我想撒尿。”安琼“嘘”了一声,生怕惊扰了那个人。此刻,除开我们的心跳声,只有窗扇上的油纸,噗噗,噗噗,噗噗。

四、

早上醒来时,母亲没有出现。我叫了几声,父亲过来说:“还赖床!日头都上到屋顶咯!”没有每天母亲必端到床头叫我起来喝的米汤冲鸡蛋,也没有她拿过来让我暖手的热水袋,起身就变得分外困难。父亲见我磨蹭,粗声粗气地说:“扭来扭去,你是粪缸里的蛆是啵?”话音刚落,他瞥见窗外有车经过,并停在了我家的稻场。他往门口走去,招呼道:“大鹏!你今天么又来咯?”没有人回应他,他忽然往屋外跑:“哎哟,糟咯!”我顿时起了好奇心,赶紧穿上衣服跳下床,等我到门口时,远远地就看到明堂叔家热闹了起来。父亲费力地拉住了大鹏舅,而只穿着内衣秋裤的明堂叔坐在地上,看样子像是被从床上生拽下来的。大鹏舅指着明堂叔的头大骂:“你还敢打我二姐!你个狗畜生!”父亲紧拉住大鹏舅胳膊,“哎哟哎哟,舅爷哎,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大鹏舅瞪着父亲讲:“我二姐那个样子,你看到了吧?你看到了吧?”他越说越气,挣脱了父亲的手,冲上前踹了明堂叔两脚,再要踹时,安琼拿着棉袄扑过来哭喊:“舅哎,莫打咯!莫打咯!”父亲也又一次上前拉着大鹏舅。

好半天,明堂叔才回过神来,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把目光落在安琼身上,“你妈嘞?你妈嘞!”安琼回:“她住院咯。”明堂叔又问:“好好的,住么子院?!”大鹏舅骂道:“你把我姐都打住院了,你还有脸说的!”明堂叔这才明白事情的缘由,忽然间泄了劲儿,又问安琼:“你妈在哪里住院?”安琼回:“市医院。”明堂叔呆了片刻,围观的人去拉他,他身子软软地想要撑起来,脚却打着颤。众人把他扶到了堂屋,他愣了片刻,又问安琼:“为么子要去市医院?那么贵!卫生所打针不行?”本来在安抚大鹏舅的父亲,忍不住回了一句:“你说这个话,还有没有心?”明堂叔没有言语,安琼给他水喝他就喝水,给他毛巾他就擦脸,给他裤子他就把裤子穿上。大鹏舅全程站在一旁,红着眼睛瞪着他。收拾停当了,父亲说:“你快给舅爷赔个礼。”明堂叔又问:“住院是不是要好多钱?”大鹏舅刹那间气笑了,骂道:“你晓得心疼钱哦?钱我出!不过你要是再敢动她一个手指,你晓得我脾气的。”明堂叔没有吭声。

在父亲和几位叔爷的劝说下,明堂叔走到大鹏舅跟前,鞠了一躬:“我不该打春菊。我错咯。”大鹏舅冷着脸看明堂叔半晌,眼泪忽然落下:“我二姐从小把我带大,老娘没得了,她就是我半个妈。她嫁给你,哪一天过了好日子?哪一天不挨你打挨你骂?你以为我不晓得。她是不跟我说这些,但我长了眼睛!长了眼睛晓得啵?她脸上的伤,手臂上的伤,脚上的伤,哪一处不是你打的?她还护着你,说你好。我这个姐糊涂啊!”一个叔爷说:“哎哟,夫妻俩结结绊绊的,哪个不是打打闹闹过一辈子哩。”大鹏舅没有理会他,继续盯着明堂叔说:“我二姐要不是舍不得这几个……”他指着站在屋门口的安琼、安惠和安俊,“早就不跟你过了。”明堂叔忽然一挥手,转身往屋里走,“不过算咯!老子还要哄着她是啵?”父亲呵斥道:“说的么子鬼话!”明堂叔梗着脖子说:“你们都不要管我!”他走到屋门口,只见安琼他们三个吓得立马躲到一边,“你们滚远点儿!看得老子心烦!”说着,砰的一声关上了屋门。

大鹏舅到我家门口来开车时,安琼带着安惠、安俊跟过来。大鹏舅靠在车门处,问:“想去看妈妈?”安琼默默点头。大鹏舅说:“她现在看起来不太好。”安琼小声说:“我可以去照顾她。”大鹏舅说:“你丽君舅妈和花娘在那里看着。”安琼说:“我可以换她们。”大鹏舅想了想,忽然转身问站在一边的我:“你要不要一起去?”见我露出惊讶的神情,他说:“我待会儿送你妈回来。你可以先跟我一起到街上看看。”我往父亲那边看了一眼,父亲说:“去吧!”我按捺住雀跃的心情,跟安惠、安俊坐在后车厢,安琼坐在副驾驶。车子上了长江大堤,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灰苍苍的防护林间偶见长江枯水段露出的大片沙洲,拜年的车辆络绎不绝,沿途各村的宗祠、土地庙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当我们兴奋地趴在窗边看时,安琼忽然问:“舅,我妈不会要跟我爸离婚吧?”大鹏舅沉默了片刻,反问:“你想不想他们离?”安琼声音极小地回:“我不晓得。”大鹏舅瞥了一眼安琼,说:“大人的事你就莫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