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至(3)

春菊娘没有回来,反倒是安琼回来了。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后,招呼安惠和安俊一起扶起大桌子,然后让安惠找来扫帚把碎渣和饭菜归置到一起,又吩咐安俊拿抹布擦那块脏污的墙壁,等地面扫干净后,泼一层开水,拖把拖了三遍,屋里又一次恢复了干净。我也没闲着,帮他们守着门口,万一要是明堂叔回来,好叫他们立即躲起来。但明堂叔始终没有出现,春菊娘也没有回来。收拾完毕,安琼说:“你们两个上床睡觉吧。我去看看妈。”安惠小声说:“我也要去。”安俊也要跟去。安琼看看我,叹口气说:“那你们别吵到人家了。”安惠一边咳嗽一边穿上那件外套,安琼问:“你还穿着做么子?”安惠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怕人来抢,“我就要穿。”安琼摇摇头,“你真是倔。你要是不怕再挨揍,你就穿着吧。”

到了我家后,春菊娘已经躺在了我父母平日睡的床上,她头晕得厉害,刚才还吐了几次。母亲想送她去村诊所,春菊娘不肯。安琼听完,说:“我去找赵医生,让他过来看看。”春菊娘呻吟了几声,说:“莫去。我没得事。”安琼说:“你躺着。其他事情你莫管。”我们一行四人出了门,江风阵阵,不由得让人打了一个寒噤。抬头见天,一粒粒星子硬而亮,硌在人的眼中。安俊打开手电筒往天上照过去,发出“砰”的叫声,“向鬼子开炮!”安琼喝道:“照着路!”安俊又乖乖给我们照起路。我们都有点怕安琼,她是我们的大姐,过完年就十六岁了,高高挑挑,头发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说话利索,走路也利索。安惠忍不住喊了一句:“大姐,你走慢点,我跟不上。”她现在走路一瘸一瘸的,可见明堂叔踹得狠,还没恢复过来,脸上被明堂叔打过的地方明显已经红肿了。安琼放慢脚步,安惠跟上去后,挽住她的手:“这次不怕你走掉了。”

去村诊所,要沿着垸的主路往北边走。沿路家家都在看电视,看的电视剧甚至都是同一部。狗吠声此起彼伏,有端着洗脚水出来倒的婶娘出来见我们,喊道:“夜里还出来玩!手脚都要冻烂咯!”我们不理,继续往前走。出了垸口,沿路两边是猪圈、柴垛和麦田。风其实不大,却恼人,就像是一只冰冷的小手伸进热被窝,在你的身上乱摸,你越挣扎,它越来劲,好容易聚集起来的热气全给放走了。安琼问:“这外套保暖啵?”安惠把外套裹紧,哈着白气,“不暖。”安琼捏捏外套下摆,“等我攒点钱给你做件新的。”安惠问:“姐,你年后还去镇上那家裁缝店么?”安琼点头,“去啊,等我学成了就去广东。那里很多裁缝厂子,你长虹姐就去了。”安惠说:“我也想去。”安琼点头,“到时候你先跟我一起学。”走在前面带路的安俊回头说:“我也要去!”安琼摆手,“你要好好念书。念不好,小心爸又打你。”安俊脸垮下来,“我不想一个人在屋里头。”安琼轻叹了一口气,“你就争口气考出去。”安俊没有言语。手电筒的光柱凿开的那条光道,到处是白天车子碾过的泥水坑,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踩进去。

三、

赵医生过来时,春菊娘已经吐过好几回,呕吐物里还有血。观察询问了一番,赵医生说:“还是赶紧去医院的好!这情况看起来还挺严重的。”春菊娘脸色雪白,听这话,忙说:“我躺一躺就好了……”母亲对一直候在旁边的安琼说:“去找你有田叔,他车子今天在家。”安琼迅疾转身往外走。车子来后,母亲和赵医生扶春菊娘下床,每动一下,春菊娘疼得叫喊一声。好容易到了稻场的车旁,有田叔问:“去哪里?镇医院,还是市医院?”赵医生回:“肯定去市医院,这么严重了!”春菊娘忙说:“不去!不去!要花好多钱!”母亲叹气,“保命要紧哪!”春菊娘说:“赵医生,你开个止痛药给我吃就行咯,要不要得?”见赵医生连说“要不得要不得”,她又说:“那就去镇医院,好啵?便宜好多钱。”赵医生耐心地回:“你这个情况啊,镇医院也搞不定的。赶紧去市医院,免得有后遗症!”好说歹说,春菊娘才勉强同意去市医院,母亲也跟着去。安琼本来也要上车,母亲拦住了,“你把他们几个管好。”说着看向安惠、安俊和我,想了想又吩咐:“你记得回去把酒瓶子都收起来。你爸喝起酒来,真是没个数的!”

车没有从垸里的泥路走,而是转头往长江大堤上开,堤坝上是水泥路,可以很快去往街上。我们要进屋时,忽然传来几声噗噗的炸响,回头看垸中有人家放起了烟花。一朵白。一朵红。一朵黄。接着,这一处,那一处,噗噗。砰砰。吱——砰!砰!砰!是此起彼伏放烟花的热闹声响。安俊仰头看了许久,“我也想放。”安惠说:“家里没买。”安俊低下头,小声地说:“我晓得。”我去后厢房拿出了父亲给我买的烟花炮,递给安俊,他不安地看了一眼安琼。安琼说:“你莫炸到手!”安俊这才接过玩起来。安琼要回家,见安惠跟着,转身说:“你和弟儿在庆儿家看电视。我去把衣裳洗了。”安惠不肯,依旧要跟着。安琼和安惠一要走,安俊也不玩了,立马跟了去。他们走后,我在房间看了会儿电视,父亲不在,母亲也不在,冷清清的,实在坐不住,便走出门。烟花绽放完了,天空又一次恢复到沉静的墨色,垸里的人声也渐渐地隐没在江风中。再转身回屋,家里的空让我害怕。我尝试把电视声调大,那空随之越发地大了。

再次来到明堂叔家,堂屋、前厢房都亮着灯,却没有人。我在灶屋找到了他们。灶台烧着火,锅里面汤咕嘟嘟响,安琼把切好的山药片和肉丝放下去,安惠坐在小板凳上往灶腔里塞柴火,安俊在擦拭饭桌。我这才想起他们应该都没有吃晚饭。安惠问我怎么来了,安俊嘻嘻抢答:“他怕鬼!”我忙否认:“你莫瞎说!”安俊说:“我还不晓得你!”正斗着嘴,安惠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什么往嘴里放。安琼问她吃什么,安惠说:“这衣服里有包方便面还没吃完。”安俊撇嘴道:“是那个贝贝没吃完的吧。”安惠没有回话,又掏了一把吃。安琼说:“人家吃剩的你也要!”安惠说:“妈就晓得把好吃的给贝贝吃,我们都吃不到!”安琼说:“人家是客人噻。”此时,安俊忽然嘎着嗓子用普通话的腔调学贝贝:“我为什么不能坐?我是你家的客人!”见大家笑了起来,他越发兴奋了,嘴唇嘟成夸张的O字型,“我是你家的客人!”安琼边笑边扬手说:“好了好了,她好歹是你表姐。”安俊说:“我才不要这样的姐。惹得人恼。”

面条刚吃完就停电了,不过我们都习惯了。过年哪一天不是这样的呢?点上煤油灯,放在灶台沿上,安琼端来烤火盘,盘底铺上棉花壳和碎木屑,上面再铺上从灶腔中铲出的炭火,让我们三人先烤手,再烤脚。她又往灶台里添火,朝锣罐里添水,备着待会儿洗脸洗脚用。水烧开了,开水瓶满上,又拿红薯煨在灶里,还不忘让安惠拿来花生、瓜子分给大家吃。终于忙完了,她这才坐下来,拿起火钳戳了戳烤火盘,红黄火苗跳出,发出毕剥毕剥的爆裂声。风从屋顶的瓦片缝隙中压下来,像是巨大的冰冷舌头舔着我们的额头。夜色太浓,煤油灯昏黄的那一小团火,仅能让我们勉强地看到对方的脸。与此同时,一阵熟稔的气息弥散在我们之间。安琼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哼起一首歌,是最近热播电视剧的主题曲,安惠也跟着哼起来,到了最后合唱的部分,大家都“啊——啊——啊”地乱唱一气。等红薯熟了,从灶里拿出来,烫手得很,安俊等不了,拿起来咬一口,烫得嗷嗷叫,大家又笑,最后等凉了些,大家轮流吃上几口,安惠吃得不过瘾,连手上的残渣都舔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