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絮一到南京,金陵城的冷雨就连绵不断落着,一场更比一场寒。
我没去高铁站接冯絮,按理说她来了我的地盘,不接风洗尘太欠地主之谊。不接她的原因,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我觉得自己和冯絮算不上好朋友,甚至谈熟人都缺斤两,我俩只是两年前一起当过研友,后来我们一个没过国家线,一个复试被刷,两个心碎的人无心给对方温暖,每次打开对话框仿佛又在直面曾经失败的自己。我去年年底换了新手机后,聊天记录清空,情谊都被岁月的车轮压平成薄纸,待风一卷就不知卷去何处了。
月底是财务最忙的时候,我能抽出两天一晚的时间给她贴身做个兼职导游,自认已仁至义尽。我劝过她再等等,深秋来是最好的,到时候梧桐黄透了落叶纷飞,沉浸式体验什么叫“一句梧桐美,种满南京城”.可冯絮说什么都不肯晚点再来,明赶着这几天渐变色的金陵城,荷叶凋零,阴雨绵绵。好巧不巧,我这两天刚和男友吵架,说起来导火索还是因为我没同意把时间留给他,却答应陪个早已不再联系的研友,他气急了,连连追问冯絮究竟是男是女,把我和冯絮的关系往最不堪上头去想。
其实我俩也是网恋,因为工作原因分居两地,确认关系后连面都没见过。我一时口快把这话大差不差发给他,并放狠话道,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做不到,我们不如到此为止。冷静下来后再找他聊天,才发现他早已把我拉黑,每一条消息前头都挂着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这时,冯絮的消息跳了出来,她说她马上就上地铁了,问我在哪儿见。
要问南京最有名的地铁站,新街口三个字不过大脑就会从嘴里蹦出来——以孙中山铜像为标志,拥有百年历史,被誉为“中华第一商圈”,同名地铁站用24 个出口将新街口各个坐标紧紧连接在一起,就算在南京待上一年,稍不留神还是会短暂迷失于此。冯絮第一次来,以防她找不准方向,我让她坐到新街口的下一站珠江路下车,我准点守在那儿等她。
保证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下雨天难打车,我一咬牙扫了个共享单车骑去地铁口,和冯絮的久别重逢,我特意戴了副碎钻耳坠搭配一身鹅黄色长裙,裙摆在夜色风雨中飘摇,不一会儿就溅满泥点,像朵花瓣被揉蔫儿的郁金香。我顺着晚高峰的人流跌跌撞撞倒了一次线,好不容易从珠江路出地铁,远远就看见冯絮拎着满手的东西站在闸机外,茫然地四处张望着。她个子小小,中分的黑发在脑后盘成低低的发髻,穿着合体又不合年龄的藏蓝色衬衣,全身包裹严实,只有衬衣领口上方一小截脖子能看出她肤色雪白,牛仔裤挽成九分,露出一双纤细的脚踝,这两处仿佛她周身皮肤的通风口,一头一尾小口小口换着她身体的气,不论暖的或冷的,不疾不徐地缓缓吞吐。我越走越近,她终于反应过来,迅速冲我咧出个大大的笑。
你比照片上漂亮很多,我差点没认出来!她张口就是毫不含蓄的夸赞。我只好笑道自己不太上相,又问她是不是等了很久。她摇摇头,把手里拎的小塑料袋递给我,打开袋子一看,里面装了一盒奶油泡芙。垫垫肚子,她说,我看很多人排队买,说是新品,想让你尝尝,应该是好吃的吧?说着她拈了一个投进嘴里,泡芙得要一口含住,用舌头一顶让奶油在嘴里爆开最好,她边嚼边发出喟叹。她的口红颜色很深,像熟过头的桑葚,但她吃东西又并不细致,嘴唇中间的红被她吞进胃里,只留一圈色彩在外层描着唇形,讲话时,两片嘴唇分开,像一口漆了颜色的水井从深处发出轰轰声。
我注意到她手臂上挎着一个黑色旅行袋,背上有一个大大的双肩包,皮的,棕黄色让人看不出新旧痕迹。坐车很累吧,要不要我帮你拿?我还没伸出手,她连忙把胳膊往另一侧收,连声说不用,不重。我叫她跟着我走,酒店是我订的,定之前她问我能不能和她住一块,这样晚上还能聊聊天。我欣然答应,我本想订两间两百多一晚的连锁酒店,现在两间的预算合到一起,完全足够开间星级酒店标间,带双早。
这趟见冯絮,我专门背上了前段时间刚买的新包,它成功引起了冯絮的注意。一进房间,她先是感慨酒店很不错,感谢我的款待,然后径直选了靠窗的床,把沾了灰的黑色旅行袋直接卸在枕头上。接着,她把肩上的背包打开,大大的包里头黑洞洞的,能见度极低,好在她毫不忌讳地提着包的底部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晃到床上,毛巾、内衣裤、护肤品、化妆品自由陈列,她拨弄两下,挑出一个方形玻璃瓶子。要不要试试我的香水?她走过来把瓶子递给我,笑着问道。我随意在手腕上挤出两泵,淡黄色的液体经由喷头将皮肤浸湿一片,浓烈的焚香味儿弥漫开来。你的包很好看。冯絮的声音轻柔地把我的恍惚剥掉,我顺着她的眼神,尽头是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提包。不便宜吧?她接着问。还好,男朋友送的,我笑道。一只白色的小软皮包,菱形纹,链条和肩膀接触的那截加了段同色皮质背带,可以放长作单链条斜挎,也可以收作两股链条单肩背。我最喜欢链条收放时碰出的哗啦啦的声音,像小时候玩的硬币机,投下不知第多少个硬币后,量变到质变,推下一排硬币跌到出口,我兴奋地往外掏,没抓几把就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