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睡。他醒在他的桨叶上,桨把一些水带上来,水滴又顺着桨往下落。不只是他一个人没有睡,还有好些声音醒在那里。有好些神秘的事物在给他做伴。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坠向芦苇丛中。一只萤火虫从芦苇丛里飞起,连着画乱好几颗星星。一些声音像棉花里抽出来的线,一些声音像纺出来的布。船近浅滩时,会遇到出来觅食的董鸡。一只,两只,三只,一开始总是加快步子跑,到最后才很不情愿地飞起。董鸡飞不远,它们只相信夜,就像他们不敢相信白天。他觉得他看到了一只小董鸡的眼睛,跟他儿子的眼睛一样。儿子的眼睛在黑暗里看着他。接着是一只大董鸡,睁着三哑巴一样的眼睛。三哑巴的肚子打穿了,嘴巴喊不出声音,喊声都到了眼睛上。怎么会把儿子的眼睛跟哑巴连到一起?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怕起来。他用手和桨一起祈祷,从上头一直祈祷到水里。苦恶鸟在芦苇丛中叫,它叫它自己的名字,也叫着人世间的事情。九马咀,静安庄,胡家窑的窑匠和屙屎的三哑巴,它好像都知道。小苇鳽喜欢一家子晚上出来跑,它们知道自己是肉做的。肉做的都知道怕。桨是肉做的,竹篙是肉做的,铁壳楠是肉做的。东洋人的船不是肉做的,天上的大鸟不是肉做的。章齐贤是肉做的,他的枪不是肉做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怕他的枪……
黄毛的眼睛醒在那里,像星星那里的天。章齐贤说他是开大鸟的,他从大鸟身上来。牛道坤看到的是大鸟先掉下来,他再从天上飘下来。可人家说你只知道你看到的。他看到他跟他们一样吃饭喝水屙东西,一样怕东洋人的烧火棍,看来他跟他们一样也是肉做的,可是他却不像他们一样说话。他知道布谷鸟说什么,知道鹧鸪说什么喜鹊说什么,知道鸡什么时候说什么,知道猪知道牛知道猫号春,也知道狗,不管它是黑狗还是黄毛狗。鳜鱼用刺鳍拨水的声音,青蛙鼓嘴巴的声音,他一听就知道。可他不知道黄毛说什么,也不知道黑毛的东洋人说什么。有时候人跟人,比人跟别的东西还要远。人手里有了不是肉做的东西,是不是就觉得自己不是肉做的,就会离人远?
此刻,看着那双蓝眼睛,他一下觉得这个人的眼睛跟他是这样近。他听不懂他说的话,却懂得他的眼睛。眼睛跟眼睛,不只是近,还亲。一个人拿了鸟铳往另一个人那里打,他会把一只眼睛闭上,另一只眼睛躲到鸟屁股后面。他不会拿眼睛往另一个人的眼睛上看。
他们一路昼伏夜行,在湖洲湖汊中间穿行,最后到了青草湖。说是湖,水在这里只是一条狭窄弯曲的巷道,只有小船才能在里面穿行。隔一段会有一处稍宽的地方,往来船只可以在那里避让。水道两边是密匝匝的草,人踩在草甸上,脚步一摇一闪的。有时还听到水在下面响,可是看不到水。青草湖是草神的地盘。草神是龙王爷的乘龙快婿。草在草神这里,就只管发疯地长。风在龙王爷那里是波浪,到这里就成了草浪。湖草一年年累积,绞织到一块成了浮在水上的地。
青草湖长出来的鱼,很多是说不出名字的鱼。到青草湖来的人,大多是不问来龙去脉的人。青草湖的事,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青草湖中有不少人工岛。筑岛的人钻进水里,把青帆草和芦苇根挖出来堆成一大堆,用柳树干打桩把它们固定住。等到柳树干扎了根长起来,那地方就了岛,就可以在上面搭草屋住上人。中间那座主岛,时间一久来的人多了岛也跟着变大了,到后来就真的坐实成了地,上头有寨子,有水井,有树木和竹林。长在那里的竹子看着是圆的,伸手一摸却是方的。还有一些竹子,说是什么人的眼泪滴在上头长成斑,成了斑竹。那上头的水瓜,长出来都是五个手指。那上头的花翅膀鸟,都会说人话。那上头的猴子一生下来就很老,看脸相少说也有八百岁。那上头的男人是强盗。据说上头有过一个人当强盗当大了,大到一定时候就不是强盗了,就成了大人物。大人物装了一肚子男盗女娼居然想去考功名,没想到一考还真的中了。后来大概是酒喝多了,稀里糊涂就往水里跑。他一跑水就往两边分,中间生出一条路来,就在他脚底下腾起灰尘。他就这样到了龙王爷的宫殿里,做了龙王爷的乘龙快婿,但龙王的宫殿全是镜子做的,住在全是镜子的宫殿里,他过得并不快活。他跟公主做第一遍就等于做了一千遍,第二遍等于是一万遍。做了一万遍的事,没有人愿意再做一万零一遍。他从龙宫里逃了出来。没想到镜子一直追到湖面上,太阳一照,一万面镜子一齐在闪光,想躲也躲不开。想起在宫殿里行房事两遍等于一万遍,他对着镜子栽了两根青帆草,跟着又栽了两根芦苇。一万面镜子万万根草,万万根草再加上万万根芦苇,这个地方就这样成了青草湖。青草湖亿万张叶子亿万片风,亿万鸟叫从夏响到冬。在这里什么时候都是鸟叫声拎着风。
有道是东洋人在外面的湖里划大船,也想进入青草湖。大船快艇进不了,插了带太阳的旗子也进不了。换上小舟,来来去去几个回合又到了现地方。他们生起气来,就朝着里面放枪。是有一些鸟飞起来,一些鸟飞起来又栽进他们的枪声里。可是更多的鸟照样在叫。一万面镜子里长出来的草和风,很快把他们放出的枪声筛落。他们丢下青草湖走了。
青草湖中间那座大岛上,有人在等着大维和章齐贤。大维朝着牛道坤连着说了两个拜,还以为他要弯下身去拜,谁想到他两手一张就奔过来抱上了。牛道坤一点准备也没有——两个带把的,他这是干什么?还好,他抱一下就放开了。他身上有一股牛羊味。这家伙,明明吃的是腥味,身上还是那个味。他又朝哈巴说了两个拜,又赶过去抱哈巴。哈巴像一块喘气的门板,僵那里没有动,把旁边的人都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