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韦小姐的生活是不规律的,那小石榴的早餐就是从下午开始的。每天午后两三点钟,小石榴才会收拾好昨晚的疲惫和逍遥,重新化好妆出门觅食。她还没穿过马路,就见着韦小姐在落地窗里冲她招手。这是什么意思?她让我过去?其实这一举动令她们两个人都有些讶异。韦小姐朝她招完手,自己同样有些不明所以——我怎么对着她招手呢?后来又一想,可能是透过落地窗看着那张脸太熟了,所以情不自禁……这也有点太主观意愿了。但不管如何,小石榴也像是接收到感应似的,很自然地推门进来了。午后的阳光照得每张咖啡桌那么炙热,满屋子咖啡因充斥这不算荒凉的房间。两人突然这么近距离面对面,恍惚间显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尴尬。坐吧!韦小姐垂在两侧摩挲的双手,抬起来都显得生硬。小石榴平常看着挺咋呼,这会儿也被这安静的气氛弄得拘谨起来。等韦小姐背过身去磨咖啡,她才悄么声地深深呼出一口气。
你还没吃呢吧?想喝点什么,这儿有蛋糕和面包,能吃饱吗?韦小姐按下机器磨咖啡的同时,顺手把店里背景音乐开大点声,试图掩去如此莫名的尴尬。
小石榴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见,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脑回路怎么想也觉得这趟来得稀里糊涂,然后情绪恢复正常才冲着吧台问,你让我进来干吗?话一出,连她自己都感到语气很唐突。不过韦小姐倒没做出太大反应。
她端上热咖啡和蛋糕,还有几袋平时自己带过来的小面包,微微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叫你来干吗,就是刚好看见你出来,估摸着你应该是出来吃饭。尝尝,我做的!她们的眉眼同时落到各自的咖啡杯上。小石榴捧起杯子尝了一口,有些苦,这味儿好像比啤酒难喝点。韦小姐也端起未喝完的美式,随口问了一句,你一会儿直接去酒吧吗?是不是有点早了?
小石榴挑了一口蛋糕塞进嘴里,中和一下刚才喝进去的苦涩,又用手指摩擦掉溢在唇边的奶油。我走过去不早了,还得把晚上的曲目排练一遍,再拾掇拾掇,五六点就该上场了。虽然还没有去过小石榴驻唱的酒吧,但是路过那儿几次,从外观上看像是用一座旧厂房改造的,底层没什么人,只不过侧边衍出一节生了锈的楼梯,爬上去就是宋庄最豪横的酒吧了。小石榴应该是去年才进去驻唱的,她是地道的江苏人,还不是苏南人。听说她老家在江苏最北边,来北京之前估计也说不了一段完整的普通话。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在老家那儿周围也没人真正说得了普通话,总是说着说着就拐到苏北话去了。所以要想正儿八经地说上顺溜的普通话,就不得不脱离原始的环境。不过小石榴出来得属实有点早,高二没念完就出来打工了。先是去了江苏省会城市,因为有亲戚在那儿,给她介绍了个饭店服务员的活儿。她每天跟在客人后面点菜上菜,经常以服务的名义站在墙边,聆听客人之间的谈话,观察他们说话的神态、表情、语气、谈吐间的眼神传递……总以为自己也能交流上几句标准的普通话,哪知道省会城市也有地方口音,待了一年多,普通话说得越来越少,倒是带“阿”字的腔调学了不少,譬如你阿好啦菜阿上了客人阿来了……她大概觉得光是离了苏北还不够,也不能总在江苏打转。她想过去上海,因为听说有个小学同学在上海一家工厂里打工。她联系过几次,同学很欢迎她来,还答应帮她争取一间宿舍。但不巧,一听说上海不但开销大,同学所在的工厂还经常拖欠工钱,何况上海话她压根儿听不明白,也就望而却步了。所以为什么每次左邻右舍谁家有个动静,她都特别爱抓一把瓜子出来凑热闹,其实就是想听他们在说什么样的话,为什么事情而吵,关键是听听这里边的人都有什么样的口音。光是站墙角听着,她脑海里自然而然也就补上了前因后果的画面。别看她比韦小姐年轻七八岁,但却比她早来宋庄。至于为什么选择来宋庄,无非那些非常具体的原因。有人说普通话,还有正经八百的“老北京”。假如有人常年在宋庄驻扎下去,没准儿多少年后自己也成了所谓城外的“老北京”。
韦小姐问她,花姑娘是不是还在家画画。她塞了好几片面包下肚充饥,嘟着嘴巴说,嗯,她还画着呢。这花大姨也不说出去找找事做,成天敞着门画画。小石榴叫她花大姨也没有错,毕竟算起来,她们相差快二十岁了。但这称呼真被花大姨听到了,她又怎么能乐意呢。花姑娘画的油画,不认真看是看不懂的。她们俩总是路过她门前一眼,就觉得整个画板上色彩浓重,再看花姑娘身上的围裙恰似和画板上的颜色没差别。忘了是前天下午还是昨天晚上,小石榴一抬眼便捂住嘴扑哧笑出来,这人把颜料涂上了脸都不晓得。幸亏花姑娘作画时极为专注,这才没发现小石榴逗留她门前嗤笑。
小石榴吃完了蛋糕和面包,咖啡还是没能喝完。她眉头紧锁直说太苦,要不下次你给我弄点别的喝吧。韦小姐一听这话,心想她下次还得来?双手略显放松地交叉在一起说,好,下次给你喝别的。等她出了门已经走了十几米,韦小姐听到了收款提示音。这家伙也不问一共多少钱,直接转了五十元。
绿萝缠绕咖啡店屋脊时,花姑娘儿子小智来了五号院。可这会儿还没到放假的时候,他就来了。花姑娘问他怎么来的。他说,废话,当然是坐车来的,难道我还能腿着来呀。不用多说,肯定是他爸出的路费,其他的他就不管了。花姑娘发微信问他爸这是怎么回事。他爸回复得理所当然,你儿子什么性子你不知道?说走就走,我拦得住吗?那上学呢?学怎么能不上了?小智躺床上打着游戏听不了了,特不耐烦地冲她吼了一声,上什么学,一破颠勺的技校有什么好天天上的。技校好歹也是学校啊,花姑娘想这可怎么弄呢?过了两天,她旁敲侧击地跟小智说待两天差不多该回去了。这小孩儿从沙发上又爬回床上,眼都不离手机,毫不在意地回她,我不走,你这儿小是小了点,但也挺好的。花姑娘一看他这回挺反常,以前让他多住几天都别扭,这次反倒赖着不走了。问他原因也说得含糊,就说在那边待腻了,他爸忙完公司忙小老婆,只管到点儿付生活费打发他。又问他在学校怎么样。只见他灵活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三杀五杀”,游戏完胜间隙回一句,就那样呗,你还指望我烹个饪以后能烹到米其林餐厅去啊!花姑娘一时被怼得双手抱臂脸颊气得涨红,也无话可说。无奈在画板上添了几笔颜色,又不耐烦地丢下,沉着脸大步跨出了门。还是得找他爸,管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小孩儿的事他逃不掉。
我问你,儿子这回是为了什么事这样?时隔五年,花姑娘头一次拨通了前夫的电话。自从一别两宽,她一直拒绝跟前夫通电话,更不想再听到他无情的声音。接通后,对方只传来微妙的喘息声,在她质问完后,至少得有半分钟没有回应。说话啊!我问你话呢,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你哑了吗!花姑娘揪着碎花裙,喷出一团火。
没有。我是想等你把所有话一次性说完,再回答你。话说也有好几年都没有接到你电话了,你挺好?听到前夫这一连串无关紧要的屁话,她干脆不由分说地吼了起来,你有没有事,能不能说重点,收起你虚伪那套,我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现在问的是我儿子是怎么回事,他这回来很反常。是不是你和你那什么玩意儿的小姨太太把他怎么了?花姑娘果然还是没有改掉发起脾气就连环炮的轰炸。前夫在那头倒是比过去气定神闲得多,只回了一句,他想在你那儿待多久就先待着吧,生活费我照常给他转。花姑娘认为他是不打算管这事了,他还真以为给了钱就能把自己撇清了?她见前夫如此推诿,正准备开口骂人,对方却说,你让他留一段时间,即使回来上学目前也学不进去。他谈了个女朋友,最近情绪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