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2)

细雨中,队伍来到车间大门前。望着高大厚重的双扇大门上的铁挂锁,队伍前面的迟警官用对讲机呼叫后面押队的闫警官把锁打开。我真切地听到迟警官的手持台中传来“我也没带钥匙”的回答。迟警官疑惑地“嗯”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但迟警官瞬间镇静下来,神色凝重地向队伍喊道:“昨晚交班时出了点岔子,为了不耽搁劳动任务,也为你们不被雨淋感冒,经请示上级(监控指挥中心)同意,可以采取开锁手段,以节约时间。看,哪个自告奋勇站出来,在政府批准的情况下尽快解决我们监区现在上工遇见的难题!”

细雨中,几百号人静静地站着,像支训练有素的野战部队。大家都清晰地听到了迟警官的讲话,而且理解得十分透彻。过了不到一分钟,队伍出现了骚动,继而有人低声私语起来。于是,只听见“犟驴”的声音:“那个‘跛脚三,你赶紧去响应政府号召,服从迟警官安排,露几招绝技!”

“犟驴”的喊声在队伍里引起一片嬉笑。后面的闫警官铁青着脸走到队伍前面来,他咳嗽一声,瞬间队伍恢复安静。两个警官凑近交谈着什么,帽檐上的雨水都滴到对方的胸肩上了。这时,队伍里已有人在咳嗽,听得出来,尽管压低声音,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像星火般呈燎原之势。带队的迟警官果断地对着队伍喊了一声:“陈一强,政府命令你把劳动车间大门上的锁打开,给你记完成一天的生产任务。执行命令!”

只见从队伍中挤出一个跛脚青年,微黑的脸上显出一副滑稽的样子。他走路虽然跌跌撞撞的,上身和脑袋却竭力保持直挺。他面向两个警官金鸡独立般立正,鼓起劲儿喊道:“报告警官,陈一强奉命执行打开劳动车间大门锁的命令。保证完成任务!”

迟警官命令道:“执行吧!”

队伍又出现一点小骚动,大家都仰起淋湿的头,伸长湿漉漉的脖子,看“跛脚三”如何完成政府下达的任务。哪知道,队伍面前的“跛脚三”仿佛比平常跛得更厉害了,他身子左右摇摆,一会儿又前仰后翻,身上的雨水宛若晶莹的水银。他几乎是跌倒在门锁下,右手在地上拈起一根——我在前面看得真切——丢在地上不惹人注意的细铁丝。他将站不稳的身子扑向那把大铁锁,“咣当”一声响,“跛脚三”歪倒在大门下,似乎瘫软成了一堆烂泥。大家看见“跛脚三”脚跛得比平常厉害,而且被雨淋湿后,似乎犯了某种隐疾,大家都叹惋道:“不自量力……这小子今天完蛋了!”

迟警官又让队伍前面的大组长去打开劳动车间的大门。

这时,队伍前面的人才发现那把足有五公斤重的大铁锁不见了,而跌倒在地上的“跛脚三”似乎还在气喘不止。队伍急速向大门走去,在路过大门时,只见那把大家再熟悉不过的大铁锁,正被“跛脚三”抱在怀里,锁鼻子早就伸出来扭在一旁。这时,所有人才反应过来“跛脚三”不知是用什么魔法把那把大铁锁撬开的(我看见是用细铁丝捅开的),当时大家的注意力全集中到“跛脚三”那歪东倒西的步态上了,纳闷儿却又生怕他摔倒在地。谁知道这正是遐迩闻名的开锁大盗陈一强需要的效果,他把人们的注意力都成功转移了!

“跛脚三”见命令他开锁的迟警官走到身旁,朗声道:“报告警官,政府的任务已完成,请查收!”只听闫警官威严地说了一句:“表演结束,回到劳动岗位,继续接受改造!”只见“跛脚三”最多迟疑了一秒钟,满脸得意地跃身而起,把大锁挂回门上,挺直身子快步进入劳动车间。

晚上七点半,当集体看完《新闻联播》后,人们陆续走出监室来到走廊,这是一天之中最放松最自由最惬意的时段。突然,走廊广播里传来值班警官的声音:“四楼袁朴行,到值班室接受处罚。由楼长和劳动车间第三小组长送下来。马上!”

大家听到广播通知后,面面相觑,无不觉得茫然。今天早上冒雨上班,午间回监区午餐,一小时后返回劳动车间,五点半收工返回监区,彼时天气晴朗,可以说这一天都秩序良好,无大小事故,无违章聚集,更无单人行动,两个警官加大组长三人轮流巡视,谁都没有犯错违规的空间,为何一向无违规的袁朴行要去“接受处罚”?他犯什么错了?哪个时间段犯的错呢?或许是弄错对象了吧,但值班警官是不开玩笑的。况且,在这里,任何一位警官的指令都代表政府,接受劳动改造的服刑人员必须毫无条件地立即遵守执行。

晚上八点,到值班室去的三人回到了四楼。我看见袁朴行的脸上竟然洋溢着满足的神色,楼长和小组长却满脸沮丧,两人那灰色的囚衣皱巴巴的,显得格外龌龊,而且小组长还不住打哈欠。袁朴行回到他的监室——我们同一个监室——就收拾洗漱用具,抱上枕头,拿上纸笔(写检讨用)。临行前,袁朴行故意站在监控镜头前对我说:“我去接受七天的处罚了,这周四来的百货你帮我收好,回来再谢你,这是我的订购清单。茶叶、烟一定放好!方便面和卤菜你帮我吃了,春天不比冬时,吃了比馊了强。”说完,他朝着等候在走廊上的楼长和小组长走去,他们三人消失在拐角处,楼层值班员“咣当”一声就将铁栅门关上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趁大家还在看电视时,把袁朴行给我的字条展开,看看他都订购的啥东西,打算日后参考。我刚来监区不到两个月,还没有资格订购东西呢(入监后两个月才可以订购规定范围内的食品物资)。这时,“孔乙己”幽灵般飘过来,坐在床边。我烦他,正要让其走开,他对我谄媚恭维地说:“知道袁同改是犯什么事了吗?是’犟驴向政府告发的,他哪是‘犟驴,是’阴(险)驴!”“孔乙己”的话让我一下来了精神,忙盯住他问:“究竟怎么回事?”“孔乙己”神秘而缓缓地答道:“我目睹全过程!此事只有我、袁、‘阴驴三人知道。我没检举,难道老袁傻到要检举揭发自己,真想去禁闭室待一个礼拜?”我乍一听如跌入迷雾里,就让“孔乙己”别文绉绉地说些无头无尾的话,拣干货讲。

于是,“孔乙己”说了如下一段故事

上午出工时,大家在细雨中等候打开大门铁锁之际,队伍后面的闫警官走到前面去,同迟警官商量如何处理忘记带钥匙的问题。袁朴行、“孔乙己”和“犟驴”三人刚好站在最后一排。“犟驴”指着道旁树荫中一株栀子花树,对袁朴行讲:“喂,最低职务犯,你看那株树上的栀子花,好白好艳哟!”袁朴行其实也瞄到了栀子花,但他提醒道:“别乱嘀咕,被听到有你受的。”但是,袁朴行也被犟驴指着的那片栀子花吸引了,他抹去挂满脸上的雨水,痴痴地看着那片洁白的栀子花,整个人的神态像一个享受天伦之乐的慈祥长辈,蜡黄的面孔变得容光焕发,他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