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驴”用肘子撞了一下“孔乙己”,说:“袁朴行成花痴了!”
“孔乙己”斥责“犟驴”:“是袁同改让我替他交家信给民警,我偷看信时才知道的!”
“犟驴”听后便朝魁梧的袁朴行嚷嚷道:“快去摘一朵栀子花,拿回监室插在矿泉水瓶子里。”
“孔乙己”也附和一句:“这就像女儿伴在身边。”
“犟驴”又刺激袁朴行道:“你是不敢去摘吧?”
袁朴行突然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缩身低头离开队伍,蹦到那株树前,摘下一朵连带着碧绿枝叶的栀子花,满足地跳回队伍里。“孔乙己”说他看到袁朴行的胸脯直到进入车间后才渐渐停止起伏的。
我盯着“孔乙己”的红眼质问:“如果是你,为了女儿,你敢去摘花吗?”
“孔乙己”低声肯定地说:“哪敢!这里面最忌讳的是单独活动,队伍少一个人是天大的事!你以为每天醒来就列队报数,吃饭报数,出工收工报数,午休晚睡也报数,为啥?这里面清理人头数是第一要务。报数多出一个无关紧要,重报一次就行了。要是报数真少了一个人,那得拉响警号!全监区封锁!”
我还在替袁朴行辩解:“不就离队几十秒,这么严重?”
“孔乙己”鼓着眼睛喊叫道:“脱离监管几秒钟都是事故!”
我瞄了一眼监室,“犟驴”不在,又问:“真是’犟驴揭发的?”
“孔乙己”说:“揭发属实有奖励分,‘犟驴需要凑足分数报减刑。袁同改人缘好,在四监区里,同改们都称他为’及时雨,袁同改平常没少给‘犟驴救济,因为’犟驴的老家就在他女儿现在住的城市。袁同改余刑不到一年了,他的毛毯和凉席都被‘犟驴预订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我说:“这叫人心险恶!”
“孔乙己”连声附和道:“对对对,你这回用词挺准确!”
夜里,我起床上厕所。我假装闹肚子,一手捏着卫生纸,一手捂住腰部,立在窗边。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雨早已停了。监区的高墙加上防护铁丝网再高,也高不过我们住的四楼。从窗户望出去,是高墙外武警战士们的篮球场,也是训练场,二十岁左右的武警战士们每天摸爬滚打挥汗训练,十分辛苦。从训练场望向远处,是一座线条明晰的山冈,细雨后黑黝黝的树林更显葱茏,树林在夜里虽不像白天那样可辨出颜色,但你几乎可以感觉到每一片树叶都是那么洁净。
我回头瞅了一下监室里躺在床上的四个人(我们监室六人),不知他们是否都睡着了。我想起山冈上的树叶,细雨洗涤下沐浴着山谷里吹来的清风,每一片叶子都那么惬意和纯净,不像这高墙里的人,每一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污点。特别是职务犯这个前公务员群体,每一个人在高墙外面都算是风云人物,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就了比较辉煌的人生。但由于触犯了党纪国法,在人生道路上跌倒了。高墙内每一个夜晚,都有几个职务犯用悔恨与泪水伴着失眠直到清晨。对家人的思念和愧疚,让不少人产生过轻生的念头。但是,年轻时那股拼搏和不服输的劲头又不时在心头涌起,不过是从头再来,走好另一段人生路罢了。尽管职务犯有时对自己所受的处罚觉得有些偏重,但在接受政府的思想和劳动改造上态度还是端正的,心态也是诚恳的。所以,在感叹自己命运不济的同时,他们大多数采取的是自愿与政府合作而不是对抗,都能够自觉地接受劳动改造,渴望早点儿同家人团聚。
当然,刑事犯不像职务犯那样情绪相对稳定。刑事犯整天不是怨天尤人,就是骂出卖自己的同伙,或者办案子的警察;有的埋怨被家人遗忘,不来给他存钱,到每周百货到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同改们满足地领取订购的物品;有的疑神疑鬼,说家里的妻子跟人跑了;有的怨恨父母离异才让自己沦落到高墙里的;更有甚者,叫嚣牢狱之灾就当辟谷修行,待功夫练成还要去找仇家洗刷冤孽,做个了断……这些人沾染社会恶习多,学历低且知识匮乏,看问题易走极端,所以情绪常处于亢奋状态,与警官对峙和抗拒改造的事时有发生,不时上演“猫鼠游戏”,有时矛盾冲撞还比较激烈。
袁朴行和“犟驴”算是这两个群体的代表吧。
监区里的生活与改造内容,几乎每天每月重复,像一台复印机。
但是,大自然就不同了。栀子花开,意味着春天来临,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气候的变化,都能嗅到春草的香气,都能感受到温暖拂面的微风,与刚刚过去的寒冷潮湿的冬季有天壤之别。是啊,人类感受到了节气的变化,人类在大自然中的朋友,即各种飞禽走兽、花鸟鱼虫亦不例外。
这天上工后不久,走在队伍后面的“犟驴”,在快要进入车间时,偷偷对袁朴行耳语:“道路靠墙的梅子已经像拇指那么大了,阳光充足处估计都成熟了,想不想尝鲜?”袁朴行似在同“孔乙己”商量什么,没理睬“犟驴”。“犟驴”并不在意受到冷落,青筋凸现的双手扭得关节咔咔响,斜眼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株梅子树。
进入劳动车间后,“犟驴”终于逮住机会,在推垃圾到车间外倾倒的空隙,趁闫警官不注意,猱身爬上早已看准的那棵树,摘下两颗青色的梅子,又飞身跳下来。不巧,另一个劳动车间的带队警官刚好路过,马上命令“犟驴”立正,解释刚才的爬树行为是怎么回事。“犟驴”嘴里含着一粒青涩未熟的梅子,那股酸麻味直抵他的五脏六腑。“犟驴”不张嘴,假装“绝对服了”的样子低头等待警官训斥。谁知这个三监区任队长的警官管教经验丰富,早就炼就一对火眼金睛。警官看着“犟驴”变了形的脸嘴,不动声色地盯着犟驴,双方对峙着。终于,“犟驴”吐出咬烂的青梅,连声求饶道:“我服了!服了!”
闫警官从车间门口见犟驴弓着的背影,又见三监区劳动车间的管教队长面对着“犟驴”。他不解地走过去,向管教队长点头打招呼,然后转身看了一眼脸色怪异的“犟驴”,问道:“怎么回事呀?”三监区的管教队长盯着“犟驴”笑道:“你们四监区的这个服刑人员抗酸能力真强啊!”说完就走了。这也难怪,这个队长的官职高,而且警衔比闫警官也高一颗星。队长知道“犟驴”不在他的管理范围,他这么交给闫警官处理,是最恰当的方式。
闫警官凑近“犟驴”,严厉地训斥道:“这里面改造空间虽然大,但基本上没有死角,人眼够不着的地方,还有纵横交错的立体监视器呢,要不是指挥中心的值班员大部分是从基层调上去的,给他们曾经工作过的监区留点面子,你这种偷奸耍滑的小子,那点儿积分早扣完了。还天天痴想早点儿获得自由?”
“犟驴”讪笑着承认道:“闫队,我错了!狐狸永远斗不过猎人!”
闫警官纠正道:“我不是队长。你叫我警官吧。”
“犟驴”装着无辜和委屈的样子回答:“报告警官,其实我这是配合您对职务犯袁同改的教育改造。我想摘一颗梅子让他尝鲜,使他感受到生活的甜美,产生对自由生活的向往,更加服从教育接受管理,早点儿完成改造,重返社会见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