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2)

不过此刻,你的确想家了。医院的氛围催生了某种渴求——回到出生的地方,甚至回到母亲的肚子里,假如那真是你待过的地方,你想从头来过,或许会比现在好一些。

“下一个,进来吧。”医生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你走进去,脱鞋,解下裤子,默默爬上检查台。空调里的风正对着你吹,呼呼的风声里扬起缕缕白雾。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忽而又想到,同事们会不会猜出你请病假的缘由,会不会对你的健康状况加以讨论?医生转过身,给探头套上塑胶膜,问你的生理周期和时间。你含糊地答着,眼神不经意瞟向电子屏幕。鸡蛋大的阴影在屏幕上浮动,有颗细小的核被包在里头,医生不断地放大、放大,你看到红色的点和蓝色的点在屏幕上交替闪动,你的眼泪掉了下来。

拿到报告后,你没有急着排队问诊,而是到医院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后座,司机问你目的地,你茫然地说出一个村庄的名字。

2、

暴雨过后的路面被泥印覆盖着,折断的树枝横跨在马路上。地里的花生、水稻和番薯,全都病恹恹,趴在地面喘着最后那口气。不过是刮了一天一夜的风,台风带来的雨量却让整个村庄成了汪洋大海。如今洪水退去,只剩满地的泥泞在呜咽。而你正踩在这些泥泞上,一条腿贴着另一条腿走进来。你的裤脚打湿了。我从没见你穿过这样的裤子,宽大的裤脚像两个喇叭,你提在手中,却还是剐到泥印。从你的步态来看,你怀孕了。这是你的第二次还是第三次怀孕,我记不清了。关于你的怀孕史,你极少提及。这是你的性格,从小你喜欢把情绪埋在心底。近年来,你不再和我谈论婚姻和婆家,有时吞吞吐吐,仿佛娘家不再是你停靠的岸。

我朝你喊了一声,提醒你走另一条路进来。你像没听到似的,固执地迈开步子。我停下手中的活儿。你的头发乱糟糟的,碎发从两颊掉落下来。脸上没有血色,嘴唇暗沉。

怎么过来不提前说一下,家里乱糟糟的。待你走近,我把满地的菜心和香葱挪到一边,给你腾出了位置。这些庄稼在洪水的浸泡中提前结束它们短暂的生命,尽管大部分还没长到巴掌高。为了减少损失,我冒雨把它们全都连根拔起。如今雨停了,洪水退去,光秃秃的土地昭示着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天气预报说大雨会持续两到三天,等它们全都被水淹没、腐蚀,烂掉根部和叶子,损失的是整个季度的收入。实际上,在我结束劳作后,雨就停了。

你听着我的抱怨,拿起一根青菜闻了闻。我说这些菜正是最嫩的时候,用猪油炒来吃爽口,你回城里记得带些走。你摇摇头,把青菜放了下来。坐在椅子上,你的小腹隆起得格外明显,衣服显得窄了。我想问你第几个月,我得准备母鸡和鸽子给你。村里和你同龄的丫头,早早结婚生子,家养的老母鸡换了一批又一批,它们啄菜地的青菜,跳入院子与家里的鸡抢食。我常拿起棍子驱赶,但想到它们会落入产妇的口中,变成一滴滴乳汁哺育新生儿,我的棍子不忍落下来。你结婚多年,我盼着能养一窝敦实的老母鸡。先前养的十来只,最后卖给了隔壁村的妇人,她的儿媳妇生了一对龙凤胎。我肠子都悔青了,倒不是嫉妒她的好运气,你的脸上没血色,手术消耗了太多精气神,我该给你补补身子的。早该想到你婆婆不够周到。当然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

我问你吃过饭没,家里还有一只蛋鸡,好久没下蛋了,宰了做午饭给你吃。你说不饿。问我要来一杯水后,你抿了一口就放了下来。我问是不是太烫。你说水有一股味道。我说怎么会有味道,家里的水一直这样。你说现在的水跟以前不一样了。我有点儿不开心,乡下的水不都这样,你是喝惯城里的水,嘴巴养刁了。

你掏出手机,没接我的话。我把白菜分堆,用草绳捆成一扎扎,稍短的那些从绳子下溜出来。你弯下腰帮我捡。我拦住你,怀孕是不能弯腰的,你忘了吗?你被我的话吓到,愣了一会儿,脸色潮红。之后是片刻的沉默。再开口时,你问了一个我们从没讨论过的问题。你问我以前怀孕时有没有“胎停”过。“胎停”是什么意思?我反问你。胚胎停止发育,就是自然流产。你没有直视我,两只手随意地垂落在膝盖上,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辨。

没有。我的答案从舌尖弹出来,几乎不经过思考。见你低着头,我又说道,这种事很少见,即使有,也是出生后的事,我们称那为“夭折”。你抬起头,脸色恢复了正常——正如你刚回来时的苍白无色。我的心揪成一团,捆成扎的菜被我扔在旁边,不在乎它会被压坏。

我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次台风天,连绵不断的雨把田野和鱼塘连成一片。那时你父亲还没去世,他和你哥拿着渔网到地里捕鱼。我和你在家等他们,你靠在我怀里,让我给你抓头发里的虱子,你说读完初中不想到珠三角打工,想继续考高中、上大学。我说村里没有一个女孩儿上过大学,你如果想考,得加倍用功念书才行。你说你一定会的。那样亲密的时刻怎么不复存在了呢,我纳闷极了,我们母女俩不该如此见外。

你今天怎么想到回来的,雨天,路又滑,多不安全啊。我试着和你说心里话。你说就是想回来看看,太久没回来了。我说不管怎样,怀孕了还是得多休息。你打断我,让我忙我的事,你想到床上歇一歇。

房间里灰尘多,我得打扫一下,说完走进你的房间。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平日我少开窗通风,担心忘了关窗,打扫卫生也总忽略这个房间。毕竟一个人生活不比两个人,心里惦记的还是那一亩三分地。清理掉蚊帐上方的蜘蛛网,我洗了拖把,发黑的水面浮着一只死蟑螂。

经过客厅时,你没在椅子上了。我以为你进了洗手间,也没在意。房间里味道重,我担心你闻不惯,又重新洗抹布抹桌子和床沿。不小心被玻璃割伤手,我准备回房间拿止血贴,却看到你从我卧室里走出来。四目相对时,你有些慌张,说我这么快搞好卫生了。你的右手紧握着拳头。我没问你进去干什么,心里多了几分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