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窑镇白夜(6)

就在我痛快咒骂他们的时候,嫌犯席上的卷毛和四眼面面相觑,冷冷地对着我笑了,驴脸不吱声,傲慢地高昂着脸,仿佛睡着了。他们在藐视法庭,这让我更加义愤填膺。我将建议合议庭,以藐视法庭罪对他们予以重惩重判!嫌犯席的那个“我”,却着急地想抬起手来示意我什么,但被铐着双手,让他没好意思抬起,他克制着,仿佛在为我保持着一种代表尊严的东西。我就问:徐平,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希望你如实陈述,以求法律对你从轻处罚。

同一时间,我切换回嫌犯自己。我看着气宇昂扬的“我”,正陶醉在审判包括自己在内的嫌犯那种威武庄严的心境下不能自拔。我终于鼓起勇气说:我们不是同伙!

什么?你说什么?

我没做什么,只是掉了两颗纽扣。

什么?你说什么纽扣?

你衣服上的纽扣,不是也掉了一颗吗?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你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真的。

此刻身为法官,尊严远不止是我自己的。但我看他如此认真,且还是另一个我,应该不会骗我,于是下意识地摸摸,果然,这身法袍的对襟下方,不知啥时候弄丢一颗纽扣,好奇怪……

片刻鸦雀无声。我宣布休庭。我将梦里的法槌高高地举起……

已是傍晚。最近我脑袋里好像虚实发生了错乱,时间顺序也在摇摆不定。在帮着家里整修院儿菜席的间隙时,我想起离校的一幕。我拉住她的手,她不是很讨厌却抽出去了。她头低着。身边夜虫吱吱叫。咱们都大了,要现实一点,她说,你好好备考吧,我等你的好消息。我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

我大汗淋漓地在电脑桌前盯着显示屏,手指使劲敲击键盘!我一下下地敲击,《战狼游戏》的一座座城池,在我面前沦陷坍塌……老板站在我跟前,他丑陋的脸色看着我,催我还贷。我说放心,很快就会还你,差不下这几个小钱。我恨透他了,这一年光他的游戏厅,就弄没两万块!太坑了!

柳生是在一个下雨天,给我送来学习资料的。这些资料你带回去,都是文科生毕业我买下的,有法律,有申论,也有行测,或许对你有用。我想再次拉下她的手,她却只将资料放下,头也不回,就走远了。雨中的她,没有带伞。

我后来在那些资料的书页,发现了好多树叶,是我们学校高耸入云的梧桐树叶,每一份里面,都有一两枚。这些树叶厚厚的,都张着五个长长的角,像极了一把手。它们上面纹理清晰,像手背上血管似的舒展着。柳生是个特别有心机的人,我似乎忽然明白了她的某些意思,这些树叶的潜台词,莫不就像是一个个高悬的巴掌?时刻在警示着我,希望我该怎么去做,不该去做什么的吗?可惜,我辜负了她。柳生的脸有点微圆,微胖,但是可爱的。她的笑现在我都不敢太多翻出来。我只默念着:柳生,现在你都还好吗?

我忽然想起了,我是在侯家翻墙的时候,将纽扣弄丢的;而法袍上的,可从未动过,怎么也会弄丢?也或者,它们原本就忘了钉上去……

在路过厨房时,我看到了一把刀,是把很好看的厨工刀,刀背有斑纹和镶嵌着的龙身,劈在一个菜墩上,凹腰的曲线像极了一个帅气的身影。我还从刀面看到一张脸!这把刀的刀面锃光瓦亮,太像一面镜子了,一丝不差折出一张丑陋的脸。我好像见过他,是老板?抑或是另一个我嫉恨的人。

真是冤家路窄。“我杀了你!”我操起这把刀就冲那人砍去!可是砍了个空,他却不见了。一下惊醒,我坐起来,于夜色下良久沉思:这可不行,会抑郁的,我要学会淡忘。

夜色空茫,生活被惯性平复,瓦窑镇开始从我的视界淡去,这也是我所期待的结果。不料前日传来吴老根住院的消息,说是与人打架致左眼底内出血,恐要失明了。怎么回事?会不会又是这些猪脑在内讧?

我正思忖择时问下四眼,他倒主动找上门来联系我了。

是个乌云密布的傍晚,我收到四眼发来的短信:

“徐平,对不住了兄弟,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愚弄,这段日子,我天天失眠,睡不踏实,真像迷路的单身狗了。不过,我现在不想再沉默,我打定主意去撕破他们的嘴脸,我要说出真相!哪怕去服刑也好。我去自首了!”

读过这则短信,我霎时懵逼,嘴张得半天怔在原地,像个傻子被时间钉住了……

转而,我又冷笑,觉得我们这几个夜鼠也是罪有应得。四眼这样做,有他的道理,随他去吧。

其时,屋外阴沉的上空擦过一道雷电,不一会就下起了大雨。劲风穿窗而入,像只黑手,乘着无尽夜色,把屋内桌面上的备考资料吹散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