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芝(6)

巧芝自己回来了,大哥康喜自然也高兴,可他心中终是有许多不解,电话里就说给小妹,还没有听完,康欢就说,哥啊,她哪里是要离开,她是要借机腾空那两个箱子!知道我们离不开她,因此就有恃无恐,想咋就咋。康喜把小妹的话又说给康平,康平说,欢欢打小就刁钻,就算她说得有理,老妈这几年被巧芝伺候得妥妥帖帖,没有遭一点罪,咱们不更是沾光的一方?应该真心实意感谢她。是不是腾箱子,还是那句老话,我们都假装不知道。

母亲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又回归往常。往后的日子里,康喜康平加康欢,没有谁再关注过巧芝的扣盖箱是空还是不空。

镇子附近的国有大矿即将由基建转为生产,每天都有大批正式的、非正式的工人涌入小镇,有的出于这样那样的考虑,希望找到民房居住。得了这个消息,巧芝得空就往大街上去,估摸着对方是新来的矿工,就主动上前和人家搭讪,一连几天,都无功而返。得到的消息却是,前街谁谁谁留回了两个,后街谁谁谁留回来一个,更有运气好的,东街谁谁谁留回来三个。巧芝没有气馁,反倒是激发了斗志,有一次索性出了镇子,向大东边的煤矿方向走去。穿越铁路下面的涵洞,视线受到了限制,发现道路另一侧出现的两位男子很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时,只得临时改变方向,横穿公路迎上去。这让后面开来的小车乱了方寸,虽然紧急刹车,还是被车头的外侧挂了一下,人随之倒地。没有等一头冷汗的年轻司机从驾驶室里走出来,她倒是托着小车的保险杠先站了起来。目睹刚才危险一幕的两位男子大步跑了过来,大家共同关心的是人被撞着了没有,要她扭扭腰,踢踢腿。巧芝一一依样做了,笑着说,都好好的,没事。转头便问那两个男子,你们是不是准备到镇子里租房?我们家就有。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对方的回答果然被她猜了个正着。那一时那一刻,年轻的司机反倒受了冷落,插不进来一句话。后来终于等到了机会,着急说,大娘,我还是拉你去镇上的医院查一查,没事大家都好,有事不要给耽搁了。巧芝认真看对方一眼,担心事后讹你啊,大娘不是那样的人,快忙你自己的去吧。见司机迟疑着不肯离开,忽然改变主意说,你要是不着急走,麻烦把大娘和这两个兄弟送回到镇子上,他们要去俺家看房子。

两位山东房客不仅当下订了房,隔了两天,又给拉来了两个同乡,分别住进了南房和东房。山东人讲义气,他们说,之所以选择来这里入住,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看中了你们东家的厚道,是老嫂子那天的行为感动到了他们。康喜感慨,巧芝里里外外滴水不漏,操持家务,一等一的好手,咱能想到的,她都替咱想到了,咱想不到的,她也替咱想到了,一般的人,谁给你操这个心?长处抵消短处,当初找她来,还是真找对了。

一年后,母亲的生活彻底不能自理了,尿不湿一天要换四五次,冬天不能开窗户,家里却没有一点异味。尽管这样,知道有亲朋好友来访,巧芝会提前点燃几炷药香,让空气更加清新一点。工作量增加了,人更辛苦了,付给她的工钱加到了二千五百元。

巧芝的女儿来看她,康平正好在,就嘱咐,货架上的奶粉、芝麻糊、维维豆奶,走的时候你记得给闺女带上。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她那个上高中的儿子下了晚自习肚子会饿,开水冲了喝一杯好睡觉,还有那一箱八宝粥,就着我在,也给孩子带走。

巧芝的孙子测绘专业,学校安排实习期间,康平托大学的同学给他在地质队找了一个地方,答应如果本人愿意,表现好,毕业以后可以在那里就业。

半年过去,巧芝告诉康平,孙子在地质队实习已经结束,那里的人待他挺好,领导还单独找他谈话,愿意正式录用他,待遇也说得过去,差不多每天都能拿到野外作业补助。不过——巧芝停留一下接着说,还是你们公务员好,只要能熬到一个官当,吃香喝辣,什么都有了。儿子和我商量,我就这样给他说了。哥,我一个女人家,一辈子没有见过世面,不知道我给出的主意对不对?

康平说,你只看见当官好的一面,人家说,当官也是最危险的职业,光我们知道的,关进去多少?

巧芝说,关也值得,要不然人们为啥都碰破头皮往里挤?

两个月后,巧芝的儿子首次参加公务员考试,成绩差一大截。接着,巧芝给凑了一万块钱让他上了专门的辅导班。看架势,志在必得。

又一年过去,油尽捻干,母亲这盏灯灭了。

丧事办理期间,巧芝像极了一位家庭主妇,临阵不乱,指挥若定。父母公婆加丈夫,她亲手打发过五位亲人,有的是这方面的经验。要黄表纸啊?在后面储藏室里面的扣盖箱上面;披麻咱家里也有,用不着再买,搭布有十几块,用的时候找我要……几十个侄男外女,三亲六故,三日地穿过的孝服,半月后正式祭奠的日子又要穿,有的人想不起来此前放在了什么地方,纷纷找她去问,结果十问九准。你是老家的侄儿对吧,在东边柜子里的西北角,拿开柜盖就看见了,三套呢,都是你们自家兄弟的。因为遗体存放时间长,家里每天要开两桌或三桌,荤素如何搭配,主食几样,除了现成的,还需要采买什么,巧芝心里都有一本账。两个前来帮忙的外甥媳妇被她指来派去,闲不下来一刻。上一顿没有吃完,她就想好了下一顿,许多时候康欢和两个嫂子都插不进来,最多打打下手。难得她忙而不乱,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过了三,又过了七,巧芝要走,那辆机动三轮又被她叫来,想着避嫌,康乐就没有搭手,师傅和她分两次将扣盖箱抬了出去。师傅后来又抱纸箱往外走,没有防住被半截砖头绊了一下,纸箱子脱手掉在了地上,放在最上面的一双鞋掉了出来,两包中华烟又从其中的一只里滚落出来,康平仿佛受到了惊吓,一下子愣在那里,但很快反应过来,假装没有看见。中华烟是硬盒的,盒面的颜色半红半黑,据说专供出口。老太太办丧事,侄子从省城带回来五条,那是他图便宜从国外机场的免税店买的。

不知所措间,巧芝却大大方方走过去把那两包烟捡起来,笑着对康平说,哥,这两盒烟是大娘事宴上我向主管要的,我说,我也是工作人员。哥你说,我不要,他还不是都给了别人?

康平附和着说,你要得对,一个事宴,数你最辛苦,这丁点儿好处你该着得!

康平不能一直无事人一样袖手旁观,就替她去抱被子,感觉里面不是缛着棉花是裹着毡,死沉,扔大街上都没人回头看一眼的那种。巧芝说,还是自己结婚时父亲陪过来的嫁妆,陪伴了她多半生,一直没有舍得扔,给自己留一个念想。

一起坐上了机动三轮,去商店给巧芝买了一条利于促进睡眠的新被,她常失眠,被子里藏着中药材,散发着淡淡的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