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芝(4)

吃过饭,睡过一觉,康平去大哥那里报到,告诉他自己回来和母亲一起过年,重要的是要和他交流一下对巧芝的看法。康平没有把自己在小超市里的发现告诉大哥,花椒面大料面的事却是必须面对的。

大哥子女多,大嫂又没有班上,肩上的担子重,日子过得紧巴,前几年最小的儿子成了家,现在手头宽裕了,看待问题的立场也就随着发生了变化。几乎天天去老妈那里,巧芝的一举一动哪里能逃脱他的眼睛。大哥说,许多事我瞒着你和欢欢,你要不说起这个,我也懒得去说。咱家挨着大门的那间小南房,放一些不值钱的杂物,原来搭扣上只插一节木棍。巧芝不知什么时候给锁上了,说放了她的东西。我就留了心,有一次要去看她哥,临走的时候对我说,小南房放着她头天就买好的东西,要带了去。带走自己买来的东西理所当然,奇怪的是,我看见她提了一箱牛奶,又提走了一只铁桶,吃力的样子。牛奶是不是从咱家拿过去的,铁桶里面会是什么,只有她知道。从小受穷,习惯成自然,见咱兄妹三个退休了还都拿工资,认为钱来得容易,不拿白不拿,拿了也没啥,不值几个钱,我装不知道。

大哥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这让康平感到欣慰。人家说,贫穷是万恶之源,可以绑架一个人的道德。一个人不为衣食金钱所累,境界就提升了。

相比大都市的旧历新年,小镇上依旧年味浓浓,进入腊月,有的人家就开始烧猪肉炸丸子蒸花馍,妇女们相约去城里美容美发。再贫穷的人家,也要大人小孩换了新衣,许多妇女要把压在箱底的貂皮大衣找出来走亲戚串街坊,到处显摆。虽然上面有禁令,商店里也没有见卖,家家却有办法搞来烟花爆竹,肆意燃放,全没有一点顾忌。火塔也是上面不提倡的,而且块煤贵得吓人,人们还是我行我素,照样砌垒,除夕夜站在高处四下看,星星点点的火光从天黑会燃烧到天明。

大年夜,康平数出两千元钱来对巧芝说,老太太下地不方便有些时日了,每天晚上睡觉前你得给她换尿不湿,我们兄妹商量过,每个月给你加五百块工钱,你还有别的要求,只管对我说。巧芝说,谢谢哥!工钱加不加吧,我孙子今年专科学校毕业,你认识的人多,给他找个上班的地方。康平问清了她孙子所在的学校和专业,答应尽可能帮忙。

初二,巧芝的儿子女儿两家人相约来看她,康平嘱咐她提前包好了羊肉饺子,鱼啊鸡啊冷热做了七八道菜。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四个孩子,像往年一样,康平每人给了一百元压岁钱。一条两斤多的红烧鲤鱼,吃完了上面,没有人记起翻过来,读高一的外孙附在巧芝的耳朵上说了一句什么,巧芝说,你还想吃鱼啊,看姥姥光顾了自己吃,忘了把鱼翻过来。外孙的脸上就有一点羞红,康平说,冰柜里还有做好的,我和你姥姥正愁吃不了,走的时候记着拿上。

吃着饭,康平忽然想起,怎么没有见巧芝的女婿来,巧芝的女儿解释说,他临时有事,忙别的去了。正月里来看母亲,巧芝的儿子和女儿理所当然要带礼品,临走的时候,康平就加倍送还。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上说,你有吃的,要分一点给他;你有喝的,也要分一口给他;你有两件衣服,要送一件给他。那是针对陌生人说的,自己现在面对的是巧芝最亲近的人。去看冰柜,里面只剩了两条烧好了的鱼,康平取出来,给两家各带了一条,还有加工过的整鸡,也让每家带走一只。

送走两家人,巧芝就给康平讲起了女婿的故事。女婿搞家电维修,沾染上了赌博的习气,开始的时候是和几个朋友一起玩,赌头不大,属于调节生活,消磨时间一类。后来嫌这个不过瘾,越玩越大,每一次的输赢都在五六千元之间。自己拿不出来,就开始借贷举债,钱输了人不服气,手头没有现金,就参加围胡。围胡的办法是开赌场的人负责垫付,不需要参与者现过,但是欠贷者需要支付高额利息。这样,他的窟窿就越来越大,屁股后面讨债的人排起了队。人不知道躲在了什么地方,过年都没有敢回家,手机永远关机。巧芝心疼女儿外孙,把自己一个月的工资都贡献了。正月十五一过,两个孩子开学,学费生活费还不知道从哪里去筹措。康平说,个头比他爸都高了,听着孩子说还想吃鱼,我都心疼!往后家里有剩余的吃食,你就给了他们,事后给我或大哥打个招呼就行;担心别人说闲话,就都放着,等我回来一并给他们。

康平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首先是愿意给,其次是一定要明着给。

清明前,康平回到母亲这里刚坐定,巧芝就把那两盒半达比加群拿到了他的面前。找出老花镜戴上,上面钢印打下的日期清晰可辨,还有两年半才过期。康平说,抽空你陪我去你姐那里走一趟,问问她的病情,要是嫌贵舍不得吃,咱们还是劝她自己留下,血管里的毛病谁能看得见,不要因为怕花钱耽搁了病情;要是她有了别的替代药,我就替你大娘买了。听着康平的话,巧芝的神情慢慢缓和过来,点着头说,哥你想得比我周全。

第二天康平走在街上,康欢打来了电话,哥你回去了?说话方便不方便?康平说,我在街上,欢欢你要说什么?康欢说,我托人打听过了,巧芝她姐和咱妈不是一个病,她常年咳嗽,呼吸困难,是肺里的毛病。哥,我给你说这个,不是要你撵她走。妈那里,还是大哥和你操心多,就是你说的,撵走了她,我们不能保证再找一个就不做这种恶心事的人,咱们这回不买她的药,她该明白是因为啥,多少也该收收手。康平高兴地回答说,欢欢,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一手,风平浪静。和巧芝处该这样,和别人处也该这样。哥看你能想开,心情好极了,这就找朋友喝酒去!

改天,康平从外面回来,巧芝说,给她姐打过电话了,反复盘问,她姐最后说了实话,她就是嫌那个药贵,舍不得吃,现在明白了道理,还是接着吃吧。康平说,这就对了,这个药也有国产的,便宜一点,你姐要是需要,我可以替她买。

许久了,大概是因为巧芝伺候自己周到,同时感觉到身边越来越离不开人,老太太再没有撵巧芝走。巧芝每次换尿不湿时她都会满怀感激说一声“把你麻烦的”,每顿伺候她吃饭,她也会这样来一句。这就对了,母亲本来是一个通情达理与人为善的人,别人敬她三尺,她的回敬从来都是一丈。现在看着二儿子回到了身边,不知犯着了哪根神经,就又叨叨上了,你走吧,回村里种地刨药材,听人家说,如今的品种好,一亩地要收几十麻袋土豆呢!

康平呵斥她,妈你还有完没完!人老了,一点尊贵都不要了,烦人不烦人!

看儿子生了气,老太太再不敢吱声。

第二天早上起来,给母亲换过了尿不湿,做好饭伺候母亲吃过,洗过了碗筷,抹过了炕,把家里收拾清爽了,巧芝一本正经地说,哥我走了,你给大娘再找合适的人吧!说着,就见她一边收拾自己的被褥,一边落下两行泪来。

情况发生得太过突然,康平一下子愣在那里。想着检讨,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看巧芝那么决绝,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到口的一句“她一个老年痴呆,你跟她计较什么”,始终没有说出来。天要下,娘要嫁,想不起自己因为什么得罪了她,该努力的都努力过了,缘分已尽,走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