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八斗的呼吸(2)

2、

孙八斗失踪的那天,N市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雾霾。交通部门统计,当日发生的交通事故是超过去年平均事故次数的三倍。电视台的专家们说,PM2.5严重超标,空气质量指数(AQI)超过了500,打破了本世纪以来的空气质量最差纪录。被封锁在高速路上的人们焦急地按着喇叭,回答他们的只有那一片白茫茫的雾。和孙八斗一个小区的门卫老大爷摸着白胡子说,活了这么些年,头次见这么大的雾,都到中午了,还看不清街对面的楼长啥样。

接到报警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雾霾还在,又是高峰期,堵车堵得厉害。在茫茫大雾中,人们只闻警笛不见其车。明明打着远光灯,却连前面的车牌号都看不清。平时那些见缝就钻的小电驴们也老实了,保不齐就会被哪块不起眼的石头或坑洼绊一跤。一开始,雾里还传来一些叫骂声,无非是有人想加塞儿或有人不让别人加塞儿,不过这声音很快就陷入了死寂,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在雾里回荡,像极了小区里动不动就打老婆骂孩子的醉汉。有人说,孙八斗犯哮喘时就是那个样子。也有人说不对,孙八斗犯哮喘的时候是类似发动机打不着火的声音。不信你听,小区门口不就有辆车趴窝了么,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了。住这里的人谁没见过他犯哮喘的样子,和那辆车像极了。

没人再说话,大家静静地听着孙八斗的哮喘声,沿着那一排排微弱的远光灯,一步一步往前挪。

小区里的人正在排队做核酸,见警车来了,纷纷跟过去围观,过道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大白们一边用喇叭喊着疏散人群,告诫大家疫情期间不要聚集,有序排队等待检测。人群好不容易散开了,只剩下一些铁杆中老年好事者跟着,等老虞一干人挤到孙八斗家里的时候,他的妻子鲁女士正在客厅,见来了客人,赶忙抓了几下凌乱的头发,头皮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老虞与鲁女士握手时,能感到她指尖的油腻和拘谨。

孩子们在外地,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说到这句话时,鲁女士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黑色眼袋被挤压得更深了。

老虞等人还进了孙八斗的书房。檀木味,很乱。到处都是书,现代诗歌、小说、企业管理学习资料以及各种古籍。东面的木架上摆着名人合影和这些年获得的荣誉证书、奖杯,木架下的柜子里放着各种活动求得或被赠予的字画。书桌上还保留着他创作的痕迹。笔记本电脑还开着,上面有他做的读书笔记。旁边一本焦黄的书翻了一半。茶杯里有喝剩的茶水,书桌正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在书桌的一角,摆放着各种哮喘病人用的瓶瓶罐罐。他想起了市电视台对孙八斗的采访,他们也拍过这书桌,记者慷慨激昂地说,这就是孙八斗先生战斗过的地方,是他一手拿着笔杆子,一手捂着不停咳嗽的嘴巴,在与哮喘的斗争中换来一首首精美诗歌的地方。老虞轻轻捧起那本书,在黄色鳞片似的封面上看到四个隶书大字《海内水经》。可惜这书实在老旧,作者的名字已被虫子噬掉了,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洞。

老书下面还压着一个黑皮笔记簿。孙八斗有手写日记的习惯,平日里记些内心感受,也当作备忘录。老虞打开笔记簿,上面写道:明日无大事,起床做核酸。上山。收书。

3、

最近几年,孙八斗染上了和我一样的爱好,痴迷古籍收藏。他早年经商赚得盆满钵满,认为藏品在精不在多,于他而言,收藏古籍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他有一册苏州潘世恩的《儒林外史》抄本,盖着鲁迅先生的收藏章,许多富豪大鳄求购,都被一一拒绝。

我与孙八斗不同,我不苛求真伪,经部小学,史部金石,子部术数我无一不读,但凡能收到的内容,无论是官刻、私刻还是坊刻,甚至是打印成A4纸稿,我也照收不误。我渴望透过古籍窥探另一个世界,就像小孩们玩的看图找茬游戏,通过古籍中的各种叙述参照历史,寻找其中蹊跷之处。在某些方面,我拥有比省档案馆还要详实的资料,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他们齐景公陪葬时杀了多少匹马,为了防止马不老实采取了哪些手段、是谁献的计以及这些马又是蒙古马血统的哪一个分支,甚至还能告诉他们越王勾践舔的猪胆属于什么品种,以及那头猪是被怎么煮的。市里甚至是省里走到北京上海的几个文化大家,都曾向我讨教。

在不懂行的人看来,我就是个混吃等死的书呆子,靠着父辈们留下一笔可观的钱财,天天不务正业。这就免不了有心人来使坏,匡超人就曾拿着一本号称是诸葛亮真迹的《黄帝阴符经》,想卖高价诓我。

范老师,这可是诸葛亮的真迹,亲手抄录的,稀世珍品啊。我祖上当大官的时候存下的,经历这么多年,不容易啊。不等我给这位匡先生沏茶,他自己倒是撕开一个小袋泡上了。

你想卖多少钱?我皱着眉头陪他。这茶一沏上,时间可就长了,怎么不得喝上半小时。

什么钱不钱的,范老师您是识货的人。您看看,您看看,写得多好,说得多好。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您给翻译翻译,这讲的是什么?我也不懂,但读着就是神秘。

看着那工整的断句留白,我冷笑了一声,对他说,我对诸葛亮没兴趣,问问别人吧。

范老师,您看,您才是识货的人,不能开这种玩笑。卖给别人不是糟践好东西了吗?我也不多要,八万八,怎么样?实不相瞒,你家大娘又住院了,我着急给她凑医药费。说着,匡超人用右手举过头顶比划着八的手势,又用左手抓住了我的右手,紧紧地握住,像一个老大哥央求小兄弟。匡超人的话,只能信一半。他母亲住院倒是可信的,之前就听朋友说过,只是这家伙把身边人骗了一圈,没几个人愿意出大力帮他。可怜他这母亲,原先挺敦厚的一个人,养出这样一个儿子,编瞎话那是张嘴就来。《黄帝阴符经》有留白断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