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老哥,这样吧,我这里有一千,你先拿着,就当给大娘买点水果。书呢,我这边真要不了。如果遇到合适的买主,我再介绍给你。好吧?今天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了。我在心里皱了皱眉头,还是掏出一些钱打发了他。
什么玩意。送匡超人下了楼,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把他用过的茶杯和茶具全丢到了垃圾桶里。
不过,匡超人之辈也并不全是缺点。他对母亲算是孝顺,人们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他却坚持伺候瘫痪的母亲十几年。冲他这份孝心,人们对他坑蒙拐骗的小伎俩也多了几分宽容。他一心想挣钱,黑的白的正的邪的,只要来钱就行。他就像黑夜里饿疯了的蝼蛄,在草丛里横冲直撞地扒拉着觅食。
我与孙八斗先生结缘就是他从中牵的线。孙八斗先生一直想为老家孙家村重整村史,无奈自己少年离乡,家中老人走得也早,出来后就再也没回去过。母亲去世前留下的几本日记已经是他能寻到的最珍贵的史料了。那时我在本地圈子里已小有名气,各种奇闻逸事都了解一二。在匡超人的撮合下,孙八斗先生答应付我三十万元来重修村史,其中定金十万被匡超人索去五成,算作介绍费。这本村史不同于往常的村志,不需要记录人口面积生产总值,只需记录与村子有关的人文风俗、野史奇闻即可。材料由我来整理,孙八斗先生审阅后定稿,付款分三次,分别是定金、中途金和尾款。期间一来二往,我们对古籍抱有共同的热爱,倒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小范,你说说,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不能留名。进入这自媒体时代,嘈杂的信息里充斥着多少小丑和戏子。我带着这哮喘,赖巴巴活了五十来年,不知道百年后,别人会不会聊到我们,写了那么多作品,能留下几个字?小酒桌上,没喝酒的孙八斗却说起了醉话。在我们头顶上,有一道流星划过,它是那么出众,却也只在这璀璨群星中闪耀了一瞬。
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要在编纂村史时为他立上一传。
4、
范老师,我们试着找过孙家村,却怎么也找不到。户籍科的同事查了很久也没有头绪。老虞在我的书柜间来回踱着步,遇到好奇的便抽出来翻阅。客厅中间摆着巨大的案台,除了堆积如山的书,还有文房四宝,一些文人朋友来了常在这儿写写画画。阳光最好的那一角是我们喝茶的茶桌,无论阴晴,外面的光线总是给那些细碎的茶叶打上一层别样的色彩。沿着阳光照进来的方向,能看到一水儿已经裱好却还没挂起来的名人字画,其中不乏我的书画朋友们仿得极真的齐白石、李苦禅等人的作品。满屋子的书味、笔墨味和茶味混合在一起,就算是个文盲走进来也不得不心生敬畏。(那些肚子里没多少墨水还喜欢背着手走路的家伙们特别吃这一套)。这些书画给我省了不少钱,外出参加酒局时,别人既带酒水又带茶,我只需找几个信封,叠几张“墨宝”即可。
孙家村,提到这三个字。我的脑海再次浮现出孙八斗那黑黑胖胖的形象,外形与当红相声演员郭德纲有几分相似,一双小眼睛特别有神,可惜得了哮喘这么个毛病。
我没有去过孙家村,也不要试图寻找孙家村,就连孙八斗自己都找不到。但是呢,在一本名为《齐鲁秘史》的明代典籍里曾明确记载过孙家村。那是华北平原上一个普普通通的村落,前有佛陀河,背靠观音山,茂密的林子将村子隐藏了起来,别有一番世外桃源的味道。孙家村,顾名思义,全村只有孙氏一个家族。我多年前收录过的一本残缺的《孙氏族谱》记载,孙氏祖先孙八斗本是北宋时期雪窦山上的一名小僧,后入世做官,正直善良,为朝中奸邪所不容。随着东京沦陷,无法忍受靖康之耻的孙八斗弃笔从戎,率领族人组成游击军抗击金军和伪楚政权。孙家军虽然不畏牺牲,但天下大势已不在汉人手中,随着金军和傀儡楚军的围剿,孙家军伤亡惨重,只能扶老携幼四处奔逃,途中意外发现了一条干枯河床,当最后一人逃至对岸时,忽然狂风大作,天降暴雨,大水漫过河岸,冲走了追兵,将孙氏族人与外界隔绝开来。孙八斗感念佛祖垂怜,磕头拜谢,并将这条河命名为佛陀河。《齐鲁秘史》中虽未明确提及孙八斗等人,却记载了暴雨成河,使孙家村成为世外桃源的现象。在之后的数百年里,无论华夏大地如何风雨飘摇,孙家人都世代守在这里,繁衍生息,也就是说,在成书的时候,孙家村或许是存在的,并且至少存留到了明代。
你看,这本秘史的名字里带有齐鲁两个字,说明孙家村极有可能在山东境内。孙八斗的户口也是山东的。纵观古今历史,除了山东也没有其他地方被称为齐鲁吧?其他书里虽然也提及过类似孙家村的地方,但只有这一本记载的相对靠谱。我找出那本书,指着泛黄书皮上的名字说道。
那么,范老师,观音山和佛陀河又是在哪里呢?我们如何才能确定它的具体位置呢。老虞双手接过《齐鲁秘史》翻了几页,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把书捧还给我。
观音山的话,我好像在几本书上都见过。我转身从书柜里找出来了一摞书。书柜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重的樟脑味儿扑面而来,呛得我直咳嗽。老虞紧张地拉了拉了口罩。我冲老虞摆摆手说道,不用紧张,是被樟脑块呛的。
我将书一本一本打开,耐心地向他讲解了起来。在一本没有作者署名的元代典籍《山人岁时说》里有过关于观音山的记载,说这座山形成于春秋时期的一场地震,所在之处四季如春,如观音普度。另一本汉朝典籍《太玄游历真传》里也简单提到过观音山,只说观音山是通往天外之地的入口,此处必出神木,可庇佑四方百姓。
至于佛陀河,我只知道他们族谱和那本秘史里提过的天降暴雨,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关于佛陀河,最好是当面问八斗老师。我听他提起过,说他小时候下去捉过鱼。可惜呀……没法找他细问了。我的书太多,没有找到提及观音山的那两本,只好关上书柜。
那还真是难办。老虞叹了口气。
我借给他许多书,他也在查,就连胡适研究过的《水经注》也给他了。你知道,太古老了,古人管一条河叫什么名字的都有。也许是佛陀河,也许是观音河,也保不准是别的什么名字。你在他桌子上看到的那本《海内水经》就是我借给他的。整理村史的进度进行了大半,定钱之后的那一笔还没给我呢,结果人却找不到了。说完,我也叹了一大口气。
多少钱啊?老虞问。
按我们约定的,得给我十万呢。嗨,提这个干嘛。我摆了摆手说道。钱倒不是什么大事,我现在担心他人。他的过去太神秘了,就像凭空出来的一个人。说到这里,我从脚下的柜子里抽出一本笔记,又从隔壁柜子里掏出一份打印纸稿。那是已审阅过的村史草稿——
孙家村落成不久,那个北宋爱国将领孙八斗就在忧愤中病逝了。孙氏族人将他葬在了观音山顶,日积月累,坟头上竟长出了一棵五六个大汉都抱不过来的巨树。巨树下面有一个天成的树洞,祖宗牌位都供奉在里面,树洞正中央还挂着孙八斗的书法——光复河山,孙氏族谱也从孙八斗一代开始写起。
到了我们熟识的诗人孙八斗的父亲孙有才这一代,世上兴起了破除封建迷信的运动。为了给炼钢炉提供更多燃料,作为村长,他的父亲带头伐倒了观音山上的巨树。村里老人以死相逼,却拦不住年轻一辈们的热情,他们想要打破一切旧束缚,加入充满希望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