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在一定程度上,诱发了H对结尾的痴迷。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彻底清算,落下帷幕,抵达尽头。没有一丝回转的余地。
让H感到坦然的,是那场木马弹窗一般及时冒出头的病。他在眩晕中记了起来,自己小时候患过一场重病。肝脏会无故绞痛,心跳加快,四肢偶尔卡壳,生锈了似的,直视太阳光时,双目间歇性失明,像被一团雾填满。他知道自己这副身子从内部坏掉了。
H放下了结自我的念头。生命应该是自然而然地走向结尾,谁都不应该强行阻断其进程,包括自己。结尾最终会到来的,像隔壁上一任租客一样。
以前是位小老太太住在隔壁。六七十岁,短发,独身,常年穿一身黄衣,住了许多年。像长在这儿的一棵银杏树。隔的仍是那面薄薄的墙,她的生活听不见什么动静。从早到晚,无声无息,偶尔传出一两声咳嗽,能听出是忍得辛苦,压不住才蹦出来的。搬进来后,H曾对隔壁的声音满怀期待。
一声声咳嗽,一道道轻语,让他想起过世很久的奶奶。没见过的奶奶的样子,透过这些低浅的声响,投射到老太太身上。后来那段日子,声音消失了。
H闻到隔壁隐隐传来一股味道。他以为奶奶在熬药,砂锅中飘出难闻的中药味。或是她不愿再忙碌下去,懒得给屋子打扫卫生。但气味慢慢变了,也闻不出什么成分。H拿起画笔,描摹起脑海中那股味道。他想起儿时,老家餐桌上常见的一种豆制品。打出的豆腐切块儿,包入稻草中,在阴暗处放置十多天后,豆腐块儿长出绿毛,成了腐乳。盯着屏幕上毛茸茸的豆腐,H想,等发酵好了,厚着脸皮敲门,讨一块儿来吃。十来天后,气味更浓了,散发恶臭。H确信,奶奶一定出门探亲了,把一块儿肉忘在了冰箱。在画中,从打开的冰箱门缝中渗出一摊浓血,一块儿上好的五花肉,白白浪费了。夏季到来,最热的三伏天,臭味达到极致。
H拔掉鼻孔塞的卫生纸,敞开门,迎着扑面的腐臭,画下想象中那股气味的来源:
门后地板上,描一团漆黑线条,暗示黏稠物,指向那张单人床。被子堆在床尾,几条杂乱的粗线,代表被踢乱的形状。自然光在左侧,四十五度斜下,调整好明暗关系。长方形床铺正中,一片暗黄色下,勾出一道人体轮廓。瘦小,干枯,丧失面部表情。加几条短虚线,表明胸腔正微微起伏,或者说蠕动。同一个姿势睡了太久,身子便融入了床单纤维,约零点五厘米。
H报了警。警察撞开门,他画中的情景被平移到房间内。不同的是,还有一个未在画面里出现的法医,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现场。
02
隔壁搬来近一个月,H只从门缝中见过情侣晃开的背影。
目测男人超过一米八,膀大腰圆,中年商务穿搭。女人身形单薄,一头卷发披肩,穿浅色连衣裙,树懒一般挂住男人胳膊。毛毛是条法斗,体型迷你,精力旺盛。大多时候,脱在门口的两双鞋,化身情侣无形的展览模型。
男人穿圆头皮鞋,后跟被踩踏磨损了,鞋面布满裂纹。换过一双白色椰子350,常年不洗,鞋帮变色,散发出浓郁的脚臭。女人有双白色半高跟,保养得很好,更多起摆设作用。经常穿的是那双居家棉拖鞋,粉色兔子状,双耳拖地,绒毛软塌塌的。沿着鞋子,H在脑海中进行雕塑,模拟出情侣的衣着打扮,生活习惯,感情状况。甚至两人如何相识,发展为情侣关系,住到一起……都像那鞋子一般,赤条条地摆在门前。
任何一种场合下,男人偶然见到女人,印象不错,便要来联系方式,内心渐生出据为己有的想法,挥之不去。他穿上皮鞋,开着一辆向朋友借来的桑塔纳,成功将女人约出门。扔掉旧鞋,女人换上高跟鞋,妆容精致,欣然赴约。约会累积到一定次数,男人订高档餐厅,捧花煽情告白,女人点头,献出第一个吻。脚踩椰子350,男人带女人去游泳馆,江边,电影院。酒后,面红耳赤,就近宾馆开房,袒露身心。一场长途旅游结束,决定租房同居。
整段感情的点滴,清清爽爽在鞋上留下印记。脱下的鞋子,有时紧紧相贴,记录下门后的欢声;有时随地乱扔,窃听着屋内的响动。当H无事可做,他像用目光扯住鞋舌,从鞋中拉出一条长长的胶片,他可以随时观影。
萦回耳边的声音,门口鞋子的形态,令H不知不觉间渗入了隔壁情侣的生活。
一切始于一个傍晚,下雨天。女人逛超市回来,晾伞,换鞋子,掏钥匙开门。合上门时停顿的时长,足够面带微笑将一个人迎进屋内。倒了杯水饮尽,女人拆开塑料袋,把酸奶罐摆进冰箱保鲜层,系上了围裙,开水龙头,淘米洗菜。菜刀敲在砧板上,频率不低,动作麻利。很快备齐姜丝、辣椒和葱段,拍好蒜。油烟机打开了,加水,放料酒,几分钟后捞出食材,焯水完成。起锅烧油,锅底有水,崩出好几粒油点儿。下入配料和食材,放调料翻炒,加两次水,大火烹煮。中间打了三颗蛋,搅散备用。不久后溢出香味,H闻出是红烧鸡翅。关火出锅,鸡翅盛入盘中,声音听起来就软烂脱骨。另外烧了西红柿炒蛋、辣椒炒肉片,又加了道海带汤。H忘了,自己不吃香菜。
两荤一素一汤,端到圆桌上,一定正好摆满。尝尝味道怎么样,盐够不够?男人的血条还没清空,侧身避开女人夹的鸡翅。
H张开嘴,接住了。味道怎样都不错,咸度刚刚好。H坐上了桌,自己夹菜,添饭,饱餐一顿。饭菜很快光盘,大部分是H吃的。男人嫌鸡翅没煮透,西红柿炒蛋有蛋壳,辣椒太辣了,汤里一股腥味,没怎么动筷子。
用餐完毕,H起身道谢、道别,离开后带上了门。女人收拾起厨房,刷锅洗碗,忙着在房间转圈清理地板。中间男人被拖把绊了脚,吼骂了几声。
H的电话响起,外卖到了。是他挑了很久的一份烤肉拌饭。H举起筷子,腹中空空,却毫无食欲。太撑了。在隔壁吃过了呀,油烟味还没散完。
这天之后,H与情侣融入得愈来愈深,那面墙体在他眼里仿佛变为磨砂质地。
对骂是家常便饭,在H耳中,那些带侮辱性的字眼,也许是情侣间的摩斯密码。这个午后,他等来女人的骂声。
“你他妈怎么还不去死!”“到底怎么做你才满意?”“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我累了……”连续输出,情绪递减,没收到男人的回击。H意识到,也许她骂的是自己——住在隔壁没碰过面的“第三者”。
女人打过毛毛,原因大概是它挠破了沙发皮,把屎拉在床单上,或让她不顺眼。女人下手不轻,吠声惨烈,听得出有哀求的意味。当晚,H睡得不自在,第二天醒来,腰酸背疼,掀开衣服,浑身淤青。
H也参与了情侣的夫妻生活。午夜时分,床头一下下撞墙,从女人的呻吟声中,H听出了自己的闷哼声。
浸泡在甜蜜中,H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好奇,他铺开画板,听着隔壁持续传来的声响,参照内心泛起的回音,画下了女人的样子。
沿着一道道声音,H画出三十七个版本的女人,贴满一整面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