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长篇)(4)

稚和H完全是两种人。稚习惯早起,讨厌吃外卖,不打游戏。消遣是听流行歌曲,追国产电视剧,给毛毛训话,做美甲,以及研究美甲涂料对指甲的伤害。狮子座,情绪从不隔夜,好奇心重,心里藏不住事儿;人好相处,朋友不少,容易让人产生信任,袒露心声。H站在她面前,像照一面镜子,折射出最原始的自我。而H是镜子的反面,粗糙,黯淡,没有光会投到他身上。他有时代给予的一部分特质,迟钝,对新鲜事物感到淡漠,拒人千里之外。如果拿刀刮开镀层,也是黑雾一片。

可见到稚,H愿意为了她,给自身抛光。勤洗头,注销游戏账号,多出门,尝试把翻搅在内心的受潮物拎出来,抖一抖,挂到太阳底下晾晒。

那晚坐在阳台上煮火锅,窗外下了一场大雨,酒后的H向稚提起了自己父母:“快一年没跟我爸妈联系了。去年过年回家,他们还是老样子,住同一间屋子,把彼此当空气。我们那边冬天有雪,下得大的时候,漫山遍野长满白毛。下雪天,站在楼顶往下看,我知道,明明门口有棵树,有道楼梯,有条山路,可就是找不到在哪儿。他们之间,好像就是盖了这么一层雪,好多年不化。把整个春节,把对我的眼神和声音通通冻住。哦,这个贡菜丸子要不要再下一点儿,味道还可以,咬起来脆脆的。”

稚点了点头,专心往汤锅里下菜,整个人冒着热气。

“两个人互不搭理,井水不犯河水,在中间隔起一道墙。厚厚的,钢筋水泥筑的那种墙,我不知道用了多久,反正某一天墙就这么立起来了。看不到边,透不过气,这么坚固的一面墙,砸不坏,推不翻。可就算隔着墙,两片土地还是连在一起,不肯断开。日子久了,你知道吗,稚,那慢慢变成我跟他们之间隔的一面墙了。是什么时候挪过来的呢?也许是在我长大的过程中,不知道。反正墙也已经长高,加宽加厚,坚不可摧了,而且不会有拆除的那天。我只有走得远远的,一个人来到陌生城市,藏起来。这么多年,只为了一件事——躲开那面墙投下来的阴影。”

稚坐在餐桌对面,靠近灯的方向,光照下来,影子压在H身上,将他一点点儿盖住。在H眼里,那影子像孔雀羽毛,带色彩的,轻轻的一片。

“没关系,固体能传声。”稚夹起一片生牛肉,摁在锅底涮,紧紧夹着,生怕一松手,肉就再捞不上来了。

“墙塌下来,会砸死人的。”

“为什么非要贴到墙边去呢。人发明门这种东西,就是为了让你握住把手,打开一个出口,穿过墙,走出去。天大地大,什么都好了。”

H很喜欢听稚讲话,说什么,都能让他沉进去。像冬夜泡在浴缸里,或者夏天在正午的树荫下。也许是她声音的缘故,淡淡的凉意,带有雪的成分。

“我就是这么来到这里的。穿过徒手推开的每一扇门。我在一个叫藏山的县城长大,西南偏南,不够先进。我有过一个好朋友,一块儿长大,念同一所高中,我们都想望远一些,说好一起去外面看看。但慢慢地,她低头看脚下,结婚了。我上大学,她生了孩子,日子不顺,丈夫天天跟她动手。她不愿分开,那边离婚的女人会贬值,叫二手货。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拉黑了我,把我当敌人,编谣言,泼脏水,要我离开藏山,一辈子别出现在她眼皮底下。这些年我拼命往外走,不是为了走远,只想走了很远之后还能回去。但出来后发现,外面也就这样,每个地方都有遮住视线的部分。我也回不去了。人走得太远,容易把自己弄丢。”

“那你还会走去哪儿?”

“无所谓,走到哪儿算哪儿。到了该停下的时候,两只脚并拢,停下就好了。”

“感觉你也不会再往下走了。”H往左挪了挪,移出稚的影子,暴露在灯光下。刺眼,看不见稚逆光的脸。

稚起身,关上灯,黑暗中像一朵正在坠落的烟花。“你地理怎么样?初中地理。天黑时——就像现在——有无数人生活在阴影里,地球每天都有一半是在阴影里的。不要担心,它会自己移走的。”

H望向暗夜,大雨如注,感到彻头彻尾的失落。

“你怕黑啊。”

“不是,我怕天黑了又亮。”

04

第二天,H和稚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吃下的不少东西和昨晚的话一块儿吐出来,两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食物中毒,眩晕,反胃,浑身乏力。稚的症状轻,把咖啡机搬到H的房间,磨了咖啡。H喝了一口,味道比他想象中要苦。

那天H洗完头,稚把电竞椅推过来,拍了拍,说:“先生请坐。”

“有什么吩咐?”

“你头发长了,我来帮你修一修。放心,我之前在理发店做过学徒。”稚握着剪刀,“我不喜欢男人头发太长。”

稚的手法确实像模像样,捋起一绺头发夹在指缝,“嚓嚓”地挑修发尖。可没几下,她手一抖,见了血,H的耳朵上多出一道口子。她红着脸给他贴了张创可贴。

稚和H去美术馆看了一场后现代艺术展,稚没什么感觉,她更喜欢H画的人像。整个下午,两人都在讨论偷偷把那叠画像带进来贴上墙展示的可行性。

半夜两点,稚失眠了,将H摇醒,说:“如果我说现在想去雀落湖,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病?”

“会。但我愿意陪你去。”